安朝，建兴二年。

裕州城中。

繁华街道上，一辆马车缓缓行驶着，车檐上悬的铜铃摇摇晃晃，不停叮咚作响，引得路人伫立回望。

沈青在这悦耳的铃声中，捧着暖炉睡了大半天。

马车一停，叮咚声也急促地停止。

她不耐地睁开眼，透过被风掀起的车帘缝隙看到了沈宅的大门。

阔别十三年之久，她终于还是回来了。

门口早聚了一群人，是来接她的。沈青眯缝起一双眼打量打量他们，岁月的长河能带走很多东西，却对磨不平人的感情，就像此时的他们，一如多年前离开时，彼此脸上多有不耐。

一瞬间，仿佛还在梦中。

休息不好果然很影响精神。沈青这时醒了反应却不大灵敏，好一会儿，才彻底清醒过来，她脸上的茫然彻底消失，继而铎上一层冷漠，而原先浅笑盈盈的少女又要到何处去寻。

她的表情固然可以说是沉静，丝毫不见少女该有的活泼与生气，但门前众人的脸色更可说是阴沉，简直像晴朗的天忽的黑云压低，宣示着即将到来的惊雷。

大概是她让他们等得久了。

沈青不爱找麻烦，随即也不再耽误，一把掀起车帘下了马车，寒风先于众人迫切地迎上来，她的脚才落地就浸没入积雪中，凉意从脚底穿上来，她不由打了个寒战。

这个冬天冷得彻骨。

“二姐真是好大的官威啊，沈宅叫你辰时回你到巳时才到，这可叫我们好等。”沈思婉剜了她一眼，“感情一大家子人就等她了，当自己是什么人。”

末两句看似自言自语，实际却叫众人都听了个清楚。

沈靖宇也扯着嗓子指责：“一年到头不着家，连娘病了也请不回你，一个女孩子整日在外抛头露面，是家里庙小，容不下你吗？”每次只要看这个二妹一眼，他都要气得发疯，只好仰着头，鼻孔朝天也不瞧她一眼。

他没有想起，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沈青了。

自然，对于讨厌的人，即使十年一见也是种折磨。

“四妹，大哥，你们别说了。二姐好容易回来一趟，不要总是提这些不开心的事了，好不好？”沈向婉乞求地看向他们。

得到满意的答复，便轻快地跑到沈青面前，牵起她的手：“二姐，你这次回来要住多久？在外面这些年过得如何？莲姨，你有没有照顾好二姐？”

“我很好，毋须挂怀。”相较于他们的厌恶、热情，沈青的态度就显得极为平淡。

这是她的兄弟姐妹，彼此相看两厌，即使隔了十三年也是。

三个姐妹之间，沈向婉是生得最美的一个。

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，挺翘的鼻子，红扑扑的脸颊还带着婴儿肥，总是那样满怀善意看着你，张嘴便是一些主张爱与宽恕的宣言，声音软糯，肌肤胜雪，白璧无瑕。

无论谁对这个干净澄澈的少女都不能不心生欢喜。

四妹沈思婉虽比不上沈向婉美貌，倒也是甜美可人，一双恰似远山之黛的弯眉，显得整个人有些娇柔，只是眼尾微挑稍显些精明，而嘴巴也太毒，总是往外吐刀子，多少有些刻薄。

而沈青只是这些姐妹中最不显眼的一个。

她看起来太过苍白，总是行医在外，少不得风餐露宿，皮肤也有些粗糙。但那一双眼睛太过明亮了，时刻闪耀着坚定的光芒，很少有人活得像她一样坦然清醒。

她的鼻子像小山般挺立，很有些古典风味，嘴唇虽圆润，笑起来却反倒增添了英气，是彬彬有礼的意气风发。她的个子高且瘦，脸颊上也没有婴儿肥，十分瘦肖，却既不过于棱角分明也不过于圆润，温润的恰到好处。

“娘，什么时候回去？我和东哥说好了要去斗蟋蟀的。”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挂在李氏怀里，不耐烦地抬头问。

这个小男孩是她的五弟沈飞宇。

她去年听一位夫人提起，才知道自己离家四年后，李氏又生了一子，只是一直无缘得见。

东哥是奶娘的儿子，今年九岁，比沈飞宇大了一个月，是个十分腼腆的孩子，说话时总是红着脸，声音小得只有灶上的茶壶和暖炉才听得见。

“宇哥儿，听话，你二姐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，快跟二姐姐问好。”李氏低头慈爱地看着怀中的娇儿，温声劝导。

“哦，二姐安好。”

沈飞宇极不情愿地开口，手里拿着李氏腰间挂的玉佩甩来甩去，红色的穗子扫在白乎乎胖嘟嘟的小手上，显得有些可爱。

“爹，娘，我们还是快回屋里去吧，”沈向婉担忧地看沈青，“二姐舟车劳顿，一路上想必吃了不少苦，天又寒，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。再说娘也病着，有什么话还是进屋再说吧。”

“对，等了二姐这么久，娘的脸都白了好些呢。”

沈思婉貌似不经意地提起，刻意瞟了她一眼。

“还是快进去，有什么旧以后再叙也不迟，娘的身子要紧。”沈靖宇也适时插话。

“先进去吧。”

十年未见，这便是沈信对她讲的第一句话。

这条归家之路不远，沈青却走了很久，旅途也不顺，路上积雪厚重，马车行不快，她紧赶慢赶，用了整整两个月。

她其实不想回来，可还是回来了；他们也并不欢迎她回来，可还是得来接她。违背心意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，这就是人生。

而她之所以回来，还是因为一封信，一封催归的家书。

家书到时，沈青正跟师父一起为受灾的百姓问诊，接到信后，她再三确认：“当真是给我的？”

当然是给她的，信封上清楚地写着：

仁和医馆沈青芳启父沈信。

她迟疑地打开信，只看了一眼，便抿唇笑了。

多年未曾联系过的人突然来了信，总不会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这个女儿，特写家书来关心。

自然是有事相求。

原是她的继母李氏病重，这才辗转多方打听到她的所在，请她回去一趟给李氏治病。

沈青的师父是位有名的神医，关于他的传言很多，其中最广为流传的便是，先帝曾经三次派人请他进宫做御医，都被他拒绝了。

当今圣上更曾评他：才得布九州，仁心遍四海。

他自己则常说，仁心乃医者最贵，遇见遭难之人当能帮则帮。

可病人总希求名医，名医却不缺病人。

好在沈青师从名师，医术也响彻一方。请不来师父，他们只好退而求其次请来徒弟。

一听沈青真打算回去，老神医捋着山羊胡来回踱步，不住地叹气，一时用力扯掉了两根白胡子，又高挑起眉毛连声“哎呦”。

罢了，就痛斥起沈信来：“微之，你上辈子造了什么孽，才有这么个老子，闺女离家十数载，没来看过一次不说，连问都没问过一句，如今你成才了，有了名声，倒急慌慌地攀起亲戚来了。”

烛影闪烁，她笑：“师父，医者仁心。”

老神医吹胡子瞪眼，连连摆手：“好好好，你既向着他，还来问老头子作甚，还不快快收拾东西自去，好过来老头子眼前找气。”

好脾气的师父，原来也有着急的时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