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林如海，一眼望不到边际。叶随风动，如海中翻起波纹，一层层扩散出去，直去天的尽头。枝叶摩挲，沙沙作响，宛如海浪声一般。

林中尽是合抱粗细的巨木，经年无人踏足其中，地上积起尺余深的落叶。粗大的树藤攀绕着巨木，又有低矮的长草灌木围在林木之间，把树木的间隙都填得严严实实。

一条兽径在林中蜿蜒而过，尹子安就伏身在一旁边的长草之中，不敢稍动。豆大的汗珠凝在额角，汗珠滚动，伴着一阵阵的瘙痒，他仿佛丝毫没有察觉，连眉毛都不曾颤动一下。

风声、草木摇动声、虫鸣声、鸟啼声混在一起，他丝毫没有听进耳中，双目紧紧盯着兽径的另一侧。

在另一边灌木之中，师兄蒋光行伏倒在地，眯起双眼从草木的缝隙中窥探着。师兄的目力远胜于他，此时只能看着师兄的表情来判断林深处的异况。

蒋光行收回目光，稍稍转过脸来，表情凝重。轻轻举起右手做了几个手势。

“中伏！不要动！”

听到有埋伏，尹子安只觉得心跳声“嘭嘭”作响，就像直接敲在耳膜上一般，隔绝了四周所有的声音。脑子里一片空白，身子禁不住地颤抖起来。

身子有些发麻，就像水中的涟漪一样在身上扩散。他咬紧牙关，想抑制这些不安的反应，不想在蒋光行面前露出自己的怯懦。只是越是用力，身子好像抖得越是厉害了。

再看向师兄那边，对方正在用关切的目光注视着自己，不由得脸上发烧，如同做坏事的小孩被人抓了个现行。

蒋光行的目光中却没有责备的意思，蓦地咧嘴笑了起来，又比出几个手势。

“别怕，师兄在。”

蒋光行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轻松一点，可心里焦躁异常。在林深处，一株大树上正倒悬着两个人，虽然看不到正脸，看衣着打扮正是原本在前面开路的两位师弟。

两人一动不动地悬在那里，可以看到暗红色的液体滴落，不知生死。

这明明就是一个圈套，正引着他往里面跳。用两位师弟的性命作诱饵，只等着他自己把脖子往里送呢！

即便如此，他也不能袖手旁观，早一秒出手，两位师弟就多一分活的机会。

可是——他又看向一旁伏着的尹子安——对手是谁？有多少人？有多凶险？他全然不知，又怎能带着小师弟一同冒险？

“我去看看，你不要动，等师父。”他又向着尹子安连连比出几个手势。

尹子安微微点头，神情中还是有几分慌乱。

蒋光行又看了他片刻，才用表情再次询问，“可以吗？”

等到尹子安肯定的回复后，他才咧嘴一笑。转过头去，轻轻巧巧地伏地而行。

蒋光行的笑容很有感染力，总能给尹子安带来不少的宽慰。虽然只长他几岁，但武功、阅历都不是尹子安所能及的。

“不用怕，不用怕，有师兄在，不要怕。”尹子安心里默念着，师兄就像一堵高墙，总能为他遮挡风雨，抵御风霜。

他想让蒋光行的笑容带给他力量，可是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张脸孔。

是林师哥！

林师哥年长他十多岁，武功卓绝，他，他也是中了对头的暗算！

虽然保住性命逃回门中，但只是几个月而已，那个身形健硕的人变得形如枯槁，曾经谈吐风雅的翩翩公子，每晚都发出令人惊栗的哭嚎。

想着想着，那凄厉的惨叫声似乎混在风里传了过来，尹子安面孔贴地，双手按着耳朵，在长草中抖作一团。

等他稍稍平复时，蒋光行早已没了踪影，林木空寂，只有风响。

树冠繁厚，能透进来的阳光有限，在地上撒下星点的光斑，拉出一道道光影。

寂静中突然暴出“哗啦”一声巨响，蒋光行从不远处的灌木中倒窜而出，这一下极为突然，惊得林中群鸟飞起，啼声不绝，霎时间把空气中的凝重撕开一道裂口。

尹子安身子一颤，紧紧贴伏在地，正自惊疑，这才看清蒋光行的身形之后居然跟出一道黑影，便如他的影子一般，突然黑影中寒芒闪动，是一把青光闪动的匕首！

黑影如凶狼，匕首如獠牙，紧紧咬住了蒋光行的身影。纵使他倒窜去势极快，尚未落地，匕首就已经袭到近处，吐出的寒芒在他胸腹间闪动，在昏暗的密林中拉出一道阴寒的弧光。

好快的刀！

蒋光行忙而不乱，单刀别在后腰无暇拔出，眼见对手攻至近身，在空中运起劲力，双手分擒对方手肘手腕，用力一扭锁住右手小臂关节。

那黑影一身黑色的贴身短打，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，只露出双目。蒋光行锁住他小臂后，又再加力，双手一错，便要卸掉他前臂关节，顿时骨骼摩擦，格格作响，这黑衣人居然浑然不觉，蒋光行盯着他的双眼，别说痛苦、疼痛，便是一点感情也没有，眼神中毫无波澜，仿佛蒋光行要扭断的只不过是一截枯木，与他没有半点关系。蒋光行察觉到有些异样，就见眼前黑影晃动，对方左手二指已经刺到他双眼。

蒋光行一惊，没想到对方出手如此辛辣，一上来便用前臂换他双眼。小臂扭断还能再接上，眼睛挖出来只能盘着玩了，这赔钱买卖如何肯做？他微侧头，飞起一脚踹向对方小腹。黑衣人曲左腿挡下了这一脚。

蒋光行借一脚力松开双手，两人在空中分开，这才双双落地。

在不远处的尹子安伏在草木间，只看得目瞪口呆，额角上汗水点点，回想刚刚的画面，如果换作自己，那一刀只怕已经剖出自己的肚肠！想到此处，胃里翻涌，只能苦苦忍住。

蒋光行甫一落地，已经反手抽出后腰的单刀，长刀在手，豪气便生。他看着黑衣人咧嘴一笑，“可惜可惜，要不是这山林中伙食不好，害我肚子消了几寸，你这一刀多少能蹭点油皮。”

此时他身形暴露，再无隐藏的必要，多吸引点注意力，反而能让小师弟多几分安全。他嘴里虽然说得轻松，但心里也存一丝惧意。

对面这黑衣人出手很辣，一动手便性命相搏，江湖中走动，总能碰到这样的硬茬，倒也不足为惧。

只是这人全身上下一股子邪气，说不出的诡异。刚刚在长草中移动，这人也伏在灌木丛中，自己居然毫无查备。等发现时，两人相隔不过数尺而已。

蒋光行时常与师父在江湖中行走，耳目十分机警。且不说方才二人一静一动，对方总占些先机。便是此时与他对峙，此人浑身上下居然还是毫无生气，不过是一副徒有人形的傀儡而已，与林中朽木顽石一般无异。

“这人确是有些邪门。”蒋光行握刀摆出一个架势，紧盯着对方双眼。那眼中毫无生气流转，如一潭死水，了无波澜。

没有仇恨，没有敌意，没有冲动，没有愤怒，甚至没有感情。

突然觉得身上毛孔收缩，那人身上突然涌出一阵让人极不舒适的感觉，跟着人就急冲而至，又杀到近前，寒芒微吐。

又是那把致命的匕首！

蒋光行哪肯让他近身，手腕一转，一片刀幕将对方隔在三尺开外。匕首如毒蛇吐信，想从不同的角度突破封锁，蒋光行觉得这人诡气十足，守多攻少，等看清对手招术套路后，再图取胜之道。招式间防得极是沉稳，不给对方留半分破绽。

不过片刻，蒋光行开始觉得压力倍增，那黑衣人一双死鱼般的眼睛，僵直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，像索命怨鬼一般冒着森森阴气，看得让人脊背生寒。而那飘忽诡谲的身法，也让人难以捉摸，次次都贴着刀刃游走，每次总差分毫便可以将对方斩于刀下，偏偏刀刀落空，像在跟空气对拼一般。

只要自己出招进攻，对方立即抢招反攻，总是以命搏命，只攻不守，但求来个玉石俱焚。来往几次，都被这种不要命的打法逼了回来，蒋光行只觉得牙根痒痒，张嘴就想骂人。

尹子安见刀光闪动，那黑衣人如恶鬼般的抢攻，身影已经被刀光笼罩，却不退不让，无谓生死。每次都在要被刀砍中时才堪堪避过，招招凶险，式式惊心。只看得他胆战心惊，肌肉收缩，已近僵化。

就在惊疑之间，突然听到自己身边枝叶响动，扭头一看。

又一个黑衣人！

装扮与前者一般无二，鬼气森森地从长草中悠悠站起，如同地底渗出一股黑雾，慢慢凝成人形。紧跟着人影一晃，已经冲了过来！

尹子安瞠目结舌，全身剧烈抖动起来，伏在地上，居然半点也动弹不得。

黑衣人冲到半途，忽见刀影闪动，跟着便有重物破风之声，不及细想，探足向前一点，居然在前跃之中又折身后撤，身法灵变至极。

一柄刀直直插在尹子安与那黑衣人之间，如果黑衣人刚刚退避不及，已自伤在刀下。

刀身入土近半尺，正自左右摇晃。尹子安一看护手和刀柄，已然认出这是师兄蒋光行的佩刀，耳边听到蒋光行轻轻“哼”了一声。

那边蒋光行二人已经贴身僵持在一起，蒋光行曲右臂顶住对手，将对方格在中门外，但对手似乎用足全身力气正在往蒋光行身上挤。仔细一看，那个黑衣人双手紧紧攥着匕首，匕首已经刺穿蒋光行左手小臂，又刺进左侧大腿，将手臂与大腿钉在了一起！

蒋光行只能用右臂死死抵住对方，让对方不能再靠近，以免匕首入肉更深。鲜血大片涌出，原本穿着一条深色长裤，此时左腿处颜色又暗沉了几分。他痛得脸都拧在一起了，眦着牙倒吸凉气，忽尔居然笑了出来，骂道：“老小子下手真狠，嘿嘿嘿。”

原来蒋光行虽然跟人动手，但眼光一直也在观察尹子安的动静。第二名黑衣人现身时，他已经看在眼里，没想到尹子安惊恐之下，居然无力自保。远水救不得近火，他顾不得自己对手杀招凌厉，脱手将自己的单刀掷出，只望能阻得那人片刻，再行救援。

只是自己对阵的也非庸手，长刀一失，在狠辣的攻势下顿时失了先机。掷刀出手原本就破了自己的架式，突入中门的一刀再也闪避不得，只能用小臂硬挡，对方一击得手，得势便不饶人，以全身之力挺刺而来，想把匕首再插入他小腹，蒋光行一只手臂难敌对方全身之力，此时只能“卸”而不能“抗”，只能忍痛沉肩屈腰，将匕首来势引开，这一刺之下便穿入大腿。

尹子安见到这个情境，全身大震，虽未看到整个过程，也能推算出个七八分。眼见蒋光行鲜血汩汩流出，不由得泪充双目。听到身旁脚本声急，知道第二个黑衣人又再攻来。

这次他不再回头，听脚步声辨明方位，左手反手一探已经将蒋光行掷来的单刀握在手中，跟着刀光飞泄而出，正是师传杀招——“大龙湫”！

一时间刀影纵横，如银河倒悬，飞泻千里。

那黑衣人刚冲到近前，眼见刀气逼人，哪里敢挡，再使诡异身法避出丈余。

“好！真……真……”蒋光行见尹子安居然使出师门三绝之一，大出他的意料之外，没有一定的武功根底，这三招师长根本不会传于弟子，强行练习也是有百害无一利，最终不过是照猫画虎，不得其所，反受其害。

而尹子安这一招一看便是得了其师父指点修习的，凝而不重，厚而不实，已得本派刀法神髓，可说初窥门径。

大喜之下他不由得叫了一声，只不过现在失血已多，脸色煞白，冷汗凝结，还在拼死与对方抗衡，最终没把一句话说完。

尹子安一招得手，知道自己虽然逼退来者，但未伤及他分毫，来不及看对方一眼，径直朝着蒋光行急奔而去。才跑得几步又听到身后脚步声逼近，他毫不迟疑，旋身向前一扑，凌空中顺势劈出左手单刀，正砍在第一名黑衣人的小腿上，这一刀砍得极重，以致于那人顿时晃了晃，几乎失了平衡。

一招中敌后，左手一松，将手中单刀抛向蒋光行，这才扑倒在地。听得身后脚步声又近了几分，知道对方已经到了身后。依旧看也不看，他现在眼里只有“那个”黑衣人！

“那个”把蒋光行伤在刀下的黑衣人！

左手发力，撑地跃起，右手抽出背后单刀，刀身与刀鞘急速摩擦，伴随出鞘的尖啸声，一招两式结结实实砍在第一名黑衣人身上。

利刃入骨，血花四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