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宪八年仲秋，是纪瑶在内藏库做女使的第七年。与往年稍不相同的是，她于半月前新晋了掌事一职，成了正经的女官，如今整个内藏库的女使见了她都要尊称一声“纪掌事”。但是这骤然的晋升与她七年来矜矜业业无关，与她饱读诗书无关，与她勤勉谦恭亦无关。只因初秋时成宪帝临时起意巡视内藏库，恰逢纪瑶当值，便随口问了一些内藏库里典藏的字画。纪瑶实诚，将所知和盘托出。成宪帝见此女见识非凡，长相又还算标志便命她侍君，有了一夜恩泽。事后为作补偿，将纪瑶封为内藏库掌事女官。

从古至今，宫人女使以色事君扶摇直上者比比皆是，这也是大内女子晋升的最快捷径。但从七年前入宫时，纪瑶就狠狠的告诫自己永远不要起攀附男子谋权贵的念头。本本分分做好女使该做的事情，读自己喜欢的书，临自己喜欢的画。这些年她也真的做到，在内藏库里偏安一隅，虽不得赏识，却也未惹事端。只是那一日成宪帝的临幸，当真是把她从前的大好日子生生折断了。

大内之人，不论身份贵贱，皆是审时度势的好手。对于纪瑶一事，谁也不知道成宪帝会不会再记起她，会不会给她正式的名分，让她一跃成宫妃。在事情未分明前，纪瑶成了众人巴结与羡慕的对象。甚至连贵妃都为了显示大度，还命人送了缂丝扇面给纪瑶。

只有纪瑶自己清楚，她的安稳人生终究是毁了。想来在皇宫之中求平淡的想法，也是可笑。权利的中心，名利场的漩涡，哪有人能真正做到置身事外。把一切当作没发生是假，但此刻的她也只能勉力维持表面的淡然了。

就好比今日，她作为掌事女官已经不需要再来库中做清点的事了，但是她还是想和从前一样，在入档一幅幅字画绢绣中暂时得到喘息，让书香冲淡紫禁城里污糟之气。正是沉浸中，仓库的门被女使轻轻推开，进来的是刚刚进内藏库的宋云。今天轮到她来库里点校入库新进的一批字画，但是一进门就见到了纪瑶在这里。

“纪掌事，您怎么在这亲自入库啊，我来做就好了。”

宋云刚入宫不久年纪很小，也还没学会大内见风使舵的那一套，还保留着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烂漫。纪瑶见是她，也就不打算离开了，并朝她点了点头，示意她一同来清点。

“纪掌事，咱们库中，这么多文玩字画，全都是真的吗？”

宋云是年初选秀选进宫的秀女，家境还算殷实，从前在家时父亲就爱收集字画，也常被不良商贩骗钱，每次买到假货，父亲都会气的骂人。

“大内不比民间，这里所有的东西属于帝王，因此入库前必定是早已鉴定真伪的，但偶尔也还是以假乱真有赝品混入，这便是我们内藏库的失职。”

“那我定要和纪掌事好好学鉴别之术，绝不让我们内藏库惹上麻烦。”

“好。”

纪瑶本是不爱搭理人的性格，从前也因为这种性子没少被人揶揄假清高。但是面对宋云，她倒愿意同她多说几句。也不知再过几年，她这样好的性子还能不能守得住。

宋云虽活泼，但是并不聒噪，没有一直叨扰纪瑶。二人互相配合一人点数一人记录，不消片刻已经清点了不少了。可就在二人移步下一个库架时，纪瑶后背瞬时如有火燎，早晨进的一点薄粥也顺着这股劲差点翻腾出来。身体上的不适来的猛烈，纪瑶险些没撑住，背弯的如河虾一般，手臂紧紧攥住旁边的架子才让自已没栽下去。

“纪掌事，您这是怎么了！”

宋云不经事，没见过这样的场景，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像发了恶疾似的。

“我无事，别声张。”

宋云点点头，本想扶着纪瑶出去透口气休息一会，但是被对方拒绝了。

“你不必管我，继续清点，我自去休息。”纪瑶在距离感这件事上一向拿捏的很好，无论对方多热情，她也能熄灭烈焰。宋云见她不喜欢自己跟着，也就没那么不识趣，乖乖听话没去管她。

走出内库房的门，纪瑶重重地喘了口气，想把涌上来的反意全部压下去。即便她此时的表情依旧是一副淡漠的样子，但是心中已无法淡定。今日种种不适，并非她第一次了。她心中清楚的要命这是什么情况，但是她不敢承认。因为一旦让太医过来诊脉，将事情坐实，她就没了回寰的机会了。是的，她不想有皇帝的孩子，不想和皇家有了羁绊。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，她想的还是独善其身。

但是后来她才知道，这种想法如同身在大内不参与到纷争中一样可笑。自从她委身成宪帝的那一刻，她便做不回纪瑶了，只能做皇权贵胄眼中的一颗肉刺了。

清点之事不过两日，太医院便主动来人为她请平安脉。这事背后是谁在推动纪瑶一无所知，只能为人鱼肉般将胳膊放在了脉枕上，老成的太医反复确认后跪下朝纪瑶道贺。

“恭喜纪掌事，这龙胎已在您的腹中，日后您定当平步青云了。”

纪瑶冷笑:“太医真会说笑，祸兮福之所倚，我当真是平步青云了吗？”

老太医一愣，他行走内庭几十年，场面话是说惯的，未料到纪瑶会这般反问他。

“这是自然。”

路走到这步，当真是走绝了。成宪帝登基八年，从未有宫人诞下皇嗣，她纪瑶又是哪里的神佛，可以破了这个先例？何况这些年不仅仅是宫人无法近身皇帝，即便是名正言顺的宫妃也是如此。贵妃盛宠，成宪帝更是顾惜往日无限信赖贵妃，旁人根本无法抗衡贵妃，更不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为自己谋出路。当日贵妃诞下皇三子，立刻被封为太子，只可惜不足一年，小皇子便薨逝。此后贵妃便疯魔一般，不允许别的女人诞下皇嗣。成宪四年，贤妃怀孕，因其家事显赫，贵妃一时无可奈何。可如此显赫之人再诞下皇嗣，便是对贵妃地位最大的威胁，她怎么能忍。果不出几年，小皇子便暴毙，世人皆知祸出谁手，偏成宪帝一颗心长偏了一般，不肯追究。因此，内庭中人，虽期盼皇恩沐泽，却忌惮贵妃狠绝。外边的人都眼热纪瑶，但也都在等着看她的下场，好瞧瞧这内庭的风向变了没有。

纪瑶早他人一步看的透彻，这风只朝永寿宫吹，吹的再偏也断不肯吹到内藏库来。既然是死路了，那她也懒得走了，就等着哪一日祸之将至，她自缚双手配合了事罢了。当然，这一天也没让纪瑶久等。刚过立冬，还未曾喝一碗冬日的羊汤，永寿宫就来人了。

“纪掌事，贵妃娘娘找您叙话。”

说话的是一位年长的嬷嬷，中气很足。年岁虽长，却容光焕发，看得出平日里的养尊处优。在宫中如此派头的嬷嬷，必定是贵人们身边最受用的掌事嬷嬷了。不消说，眼前这位，大约就是贵妃身边的嬷嬷了。

纪瑶正坐在桌前临摹宋徽宗的《瑞鹤图》，并未抬头，却回了话。

“是早前内藏库给贵妃娘娘送去的李公麟《西园雅集图》出了问题吗？”

“并非是出了问题，只是贵妃也想办一场雅集，却不得画中真意，得闻纪掌事通晓书画，便想请教一二。”

纪瑶搁笔，不紧不慢地抬头，视线正好逢迎上那位嬷嬷。

“嬷嬷容秉，奴婢近日患了顽疾，时日无多，恐无力为贵妃操持雅集。”

那嬷嬷视线一收，脸上挂出几分担忧之色：“掌事贵体，何出此言，宫中太医多贤，定能渡掌事无虞。”

“谢嬷嬷吉言，只是秋残之躯，神佛难医。”

话及此，那人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。送走老嬷之后，纪瑶已无心临摹，只好拿出一张熟宣用镇纸压好，随意地写写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