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乾历二十二年，先帝于北伐未起之际驾崩，新皇依诏即位，一时间各方暗潮涌动，朝廷内外凤鸣鹤唳，临国周遭伺机而动。

但这一切都离得太远太远，却不会打破这独属于边境小城的平静。

田野乡民只关心着今日之气象，期待着收成，贩商走卒考量着今日之盈亏，谋求着巨利。

天下熙熙皆为利来，天下攘攘皆为利往，小城从始至终都不成改变过，远处的风并不足以让平静的湖面生起波澜。

边境小城名为青州，地处于大乾东北部，乃是其边境重地。

由于是边境，这里时常会受到邻国流寇敌探的侵袭。

青州城因何而成，早已无从得知，只知其城楼上的牌匾是一名大儒所作。

若在大乾谈起青州城这个字号，便是知之者少之又少，而若是谈起停书阁，那却是天下读书人都心生向往的地方。

“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？”

“在于知安而不知危，能逸而不能劳。此其患不见于今，而将见于他日。今不为之计，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。”

停书阁之内，传出一前一后两种声音。

前者的嗓音是老者的低沉柔和，后者的嗓音是少年的浑厚纯净。

老者与少年席地而坐，一问一答。

少年姓宁，名煜，字子光，刚行冠礼。

其身材高挑，身着青白色长袍，乌黑的长发用小冠高高束起，简单的装束收拾得干净利落，温润如玉的面孔增添了几分温和与儒雅，给人以亲切之感。

宁煜放下手中的书卷，缓缓起身，看着眼前的青衫老者，颔首道：“老师，这一次还是学生考虑不周了。”

青衫老者年近七十许，些许花白的长发高高束起，岁月在他脸上留下道道皱纹，眉眼之中带着一丝忧虑。

老者闻言缓缓站起身来，负手于背，眼神微眯，抚着胡须，长衫衣袂无风自动，散发着独特的气质。

沉默良就，老者睁开双眼，目光扫向少年，摇了摇头，淡然一笑。

“子光，你啊，虽学识优长，词理精纯，可处事却还是太过莽撞。你在乡试中所答之策还是太过空前，恐怕难以取得你满意的成绩啊。”

子光是宁煜的字，是他老师也就是眼前的老者为他所取，煜有照耀、明亮的意思，也可指火焰，取字子光是他老师希望他能如初生的朝阳般照耀万物。

宁煜微微抬头，他看着老者那沧桑中带着和蔼的面容，内心不由一震。

“老师，在乡试中所写之策乃是学生心中真实所想，虽恐得不到认可，但求问心无愧。”

回想起乡试中那道题目，宁煜还是唏嘘万千。

“富翁身死，膝下无子，令其妻妾殉其葬，妻妾逃之，今奈何？”

此次乡试中会出现这样的题目，实属令无数学子疑惑不解。

对于这道题，宁煜给出的答案是“听其意，明其因，释之，不予追责。”

既然人已经死了，何必还要强求用他人的生命来为其陪葬呢？

陪葬的人丧失了活下去的资格，死去的人却不会复生，此种行径竟仅仅是为了祈求所谓虚无缥缈的冥福，当真是可笑至极。

“问心无愧吗？”老者徐徐走到窗前，喃喃自语：“这个世俗可没有这么多的问心无愧啊。”

宁煜看了看窗旁的老者，欲言又止，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出口。

“子光，你也不必太过忧虑，凭借你的才识，自有一番作为，这一次就当一个教训吧，对了，今日好像是放榜的日子吧。”

老者回过神来，不由开口道。

宁煜思索了片刻，应声答道：“是的，老师。”

“如此，你便先回去吧，放心吧，乡试的榜单中必定有你的一席之地，明日你再过来，为师有事与你商议。”

老者摆了摆手，双眼微微眯起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
闻言，宁煜颔首低眉行了一礼，沉声道：“老师，那学生便先行告退了。”

老者没有再回答，依旧扭头看向窗外，深邃的双眼中也看不出什么东西。

宁煜走出停书阁后，却又停下了脚步，他回头看着眼前这个朴素无华却暗藏独特的阁楼，驻足良久，嘴角不由挂上了一抹微笑。

随后，他再次踏上了返程。

宁煜离开了许久，老者似乎才反应过来，当他扭头一看，眼前早已没有了那位少年的身影，偌大的停书阁里一切都显得空荡荡的。

停书阁的东北角摆放着一架架紫色的书柜，藏书琳琅满目，令人目不暇接，暖暖的阳光从朱红的雕花木窗透进来，零碎地撒在了一把支起的古琴上。

青色的纱帘随着风从窗外带进一些花瓣，轻轻的拂过琴弦，香炉里升起阵阵袅袅的香烟，卷裹着纱帘，弥漫着整间阁楼。

这样的阁楼自然造价不菲，可这些对于眼前的老者而言却算不得什么。

老者便是停书阁的主人，当世大儒——刘非羡，因其时常穿着一袭青衫，也被当世之人尊称为青衫先生。

这是他回到家乡青州城的第三年，先帝在时，刘非羡曾任丞相一职。

在先帝的支持下，刘非羡颁布了新法，虽然新法损害了一部分世家大族的利益，可结果是好的，起初，变法效果显著，大乾上下一片兴盛，百姓无不赞叹。

可好景不长，先帝突染重疾驾崩，一时间，朝堂之上动荡不安，新皇即位后，开始着手于政事，刘非羡的新法很快成了朝廷众臣抨击的对象。

新皇势微，群臣势大，不得已，刘非羡的官职便被一削再削。

最终，刘非羡心力交猝，告老还乡。

这一退，年近七旬的他此生恐怕再难登上朝堂，但看到这副模样的大乾，他仍心有不甘。

刘非羡抚摸着停书阁里那一部部自己亲手所藏的典籍，脑海中想了什么无人知道，沉默了良久终究是化为一声轻叹。

不过，这一切终究无人所知。

…………

秋雨顺着屋檐流下，敲打着道路上的青石板砖，地上坑坑洼洼的晶莹照出宁煜青涩的脸。

这是宁煜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个年头，前世天朝普通大学生，今生一落魄秀才。

回想起这三年，所幸，虽艰难但充实，各色的人，各色的事情，前世和今生的一切都令他格外珍惜。

秋风带来一股寒意，雨虽并不大，可少年却并未带伞，雨点湿身很快，雨滴碰触到肌肤，一股冰凉之寒透入心底，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物，宁煜飞快地跑向家的方向。

今日是乡试放榜的日子，虽脸上不显，可宁煜内心依旧紧张，如若因自己那一莽撞之举，让自己的乡试最终落榜，也许会报憾许久吧。

毕竟，三年异世苦读，只为一朝提名，其中艰辛，泥泞风雨，许多不容易，又怎可轻易释怀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