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的十一月二十七日,东北大地初雪降临。
于信霏在公交站遇见了王延。
那天是周六晚上九点,在距离学校七公里地的郊区,他穿一件黑色的短羽绒,领子有一条白色内衬,是学校标配冬服的特征。
沿肩到手臂是一厘米宽的袖线,颜色在暗夜里看不清,直到公交车来,灯光照射的那一刻,专属化工学院的红色与她手臂上的那条如出一辙。
更甚之,是二人袖口处烙印的梅花图案,是有机化学系徽的标志。
可她并不认识他。
二人坐在后座同一排位置,她累得闭眼休息。
在她被公交上的一曲《独家记忆》唤醒,又惊慌失措转头急寻旁人的面容时,他那不愿被探寻的目光从黑沉沉的眸子里掠下来,和窗边凛凛袭人的寒气有得一拼。
“有什么事?”
她心里空空一坠。
“对不起,我认错人了。”
第二次遇见他,是在期末考的最后一节实验课上。
那时,她饱受系主任一个学期的严厉教风摧残,每每上实验课,心里始终充斥着紧张和害怕。
系主任早在一周前就放话:“所有实验随机抽,抽中哪个做哪个,但凡有一丁点错误,直接挂科。”
挂科不可怕,重修不可怕,可怕的是要继续饱受摧残。就在大家心惊胆战等待的时刻,班长突然接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——
“顾老师出差了!只派自己的学生来监督!”
顿时走廊上呼出了一连串雀跃声,声未落下,楼道里突兀地响起一串钥匙相碰的声音。
开门的人从楼梯走下来,一身实验服修得身形劲挺,那毫无波动的下颌,持着一股如系主任的威严,气势不阿。
大家笑声一滞,呼吸又跟着怦怦的心跳变得急重。
不必怀疑,他果然是系主任的门生,这开门后拿出名单薄、支起一只笔守门的严肃劲儿,和不留情面的系主任如出一辙。
“杨浩。”
“到。”
“实验原理是什么?”
“蒸汽压和外部气压的关系。”杨浩一慌,什么都忘记了。
“说清楚点,什么关系?”
“额……是相等的关系……”
“先拿出书仔细看,一会儿再重新回答。”
杨浩居然没有直接挂科?
“于信霏。”
“到。”
他轻微抬眸掠来,目光淡淡又掠开:“蒸汽压和外部气压百分百相等吗?”
“一般情况会偏低一点。”
“原因?”
“毛细血管漏气,会使压强降低,沸点也会随之变低,再有就是计数偏差。”
“怎样的偏差?”
“实验停止后电炉存在余温,会把温度上升得比具体值高一点。”
“如何保证计数精准?”
“应该在液体进入瞬间就读数。”
他用笔在她的名字后面打一个勾,只轻甩下巴,头也不抬地说:“进去吧。”
轻微的动作,却让人伫在原地一脸怔茫。
第三次遇见他,是在除夕那天的湖边。
那时正值寒假,学校人去空空,旁边的大湖早已冰冻三尺。他依旧穿着那件黑色羽绒服,内里套一件灰色卫衣,就那样仰头靠在石柱上,风从后面将他的头发缕缕梳起,彼时的他,极是一个明朗纯粹的青葱少年。
可是,他的左手还点着一根烟,烟雾很快就从他的鼻子里呛出来,更大的烟雾从他的嘴里大口释放出来,将她的认知狠狠地否定了。
一身不容人打扰的肃气,浸在冷冽的寒气中,阳光打在他身上只投落清肃的影子。连绵不断的烟雾,又为那道影子笼上三分消沉、三分孤独。
她原本想离去,脚步却不受控地停住了。
他看见了她,目光隔着袅袅叠雾带着某种深锐的审量。在他把一根烟抽完之后,举步走来了。
一头青翘的短发随风浮动在艳阳下,露出整齐的发际线和鬓角,下颌始终持着一股力度强撑着某种坚毅,整个人看起来又带了三分强势。
“怎么不回家?”
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,似有似无地摇摇头,将目光躲开。
“若是不忙,可以陪我走走。”他径直取路,自顾往前。
也许他是人去楼空后唯一的存在,与其说是陪他,不如说是他在陪自己。两个人都不擅长主动带起话题,只默默地走,静静地看着湖中的景象,一切都舒适和安然。
这种状态,在她进入实验室成为他的助手之后,依旧保持完好。除去做实验必要的沟通,大多时候两个人并排坐在狭小的休息室里,各自敲着电脑书写自己的东西。
久而久之,就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存在。
刚入实验室时,她也和大多人一样认为他就是天上高贵的神,只可远观不可亵渎。
跟着他全月无休、日夜连轴做了几个月实验后,她又觉得他是一个无情的刺客,实验便是他手中的剑,剑在人在,剑亡人亡。
到后来,在他看出她吃不惯面食,无论多累都要带她去居民巷里吃有南方口味的饭时;在实验室聚会一色的面食口味中,他帮她出口点一碗米饭时;在无论多晚的夜里,他亲自送她回寝室才离开时……
她才认可系主任所说的,其实他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。
此后,每每回头都是他孤身一人走入黑夜去的背影,那份笼罩在他身上的孤单和落寞,总能挑起她心里异样的怜惜和愧疚。
进入大二,她要开始做自己的实验,任意一个师兄师姐的课题,她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去选择跟随。
博士师兄的课题太大,就连系主任也建议她选,可以有更大的发挥空间。
就在博士师兄和硕士师姐争相夺取她的归属权时,她默不作声地选择了同样默不作声的王延。
“为什么是我呢?”
这个问题,她以前也问过别人。
大概是因为,那个孤零零走入黑夜去的背影她无法跟随,所以不能放过另一个可以陪同的机会。
实验室的人什么都好,但是在吃这一块,能抢的绝不好好分,也从不手软。
“师妹快抢,这是老师买来的,再晚就没了。”曹莹师姐塞了一把糖果给她。
她看着快被瓜分干净的袋子,急说:“我师兄还没有呢,留一点。”
博士师兄道:“王延他不吃,不必给他留。”
她本没有抢的欲望,这一说,手就动起来了,赶紧把剩下的糖果占为己有。
“他不吃的话,我再分给你们。”
下午上完课再回去,一进休息室,里面挤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。
师姐坐在椅子上,几个师兄站成一排,把王延围在椅子里。
她刚进门就被师姐一把拽过去:“你给王延抢的东西还有,放哪了?”
“我真带回寝室了。”王延接话。
博士师兄问:“啥时带回去的?”
“就知道你们吃完了会抢,早就收回去了。”
“自私!”
“自利!”
师兄师姐一人骂一句,失望出门。
等他们走远,她才伸手去桌子底下捞东西,什么也没有。
“哎?”她诧异看他:“你真带回去了?”
王延做了一个噤声手势,从兜里摸出一把小钥匙,悄声打开抽屉的锁,顺手一拉,宽大的抽匣里全是糖果。
她目光一亮,欣慰万分。
“吃吧。”他把钥匙交给她。
她随手撕了一个糖果放到嘴里,抬头问:“你不吃吗?”
“我不喜欢吃,留给你。”
“早知道听他们的,不给你抢了。”
“别听他们的。”
“为什么?你又不吃?”
他顿了顿,突然撕开一个糖果放在嘴里。
她微然一惊,不禁又咯咯作笑。
那一惯深沉无波的眸子却浮着异样的动荡,将她深深考量。
她突然不会笑了,心里像有一只小鹿在胡蹦乱跳,脸不由得滚烫起来。
王延给大一新生做学术报告的那天,临近十月的天气突然下了一场夏季的大暴雨,雨过之后却是冬季般的寒风凛冽,她拿了实验室里他脱下的外衣,去会议厅外守着他。
会厅里已经进行到交流环节,不时传来他和新生互相交流的问答。他的声音像他的性子一样,永远冷静而波澜不惊。
“师兄,你有没有对象?”
“没有。”
“那你有没有喜欢的人?”
他却突然犹豫着,沉默了。
“师兄,你还收不收打杂的?”
“不需要,我有自己的师妹。”
“还可以多一个人吗?”
“我有她就够了。”
“师兄觉得我和她比,如何啊?”
“你应该是我们东北人,性格大大咧咧,不拘小节。她是南方人,温柔细心……很好欺负。”
会堂里轰然传来笑声和起哄声,她虽站在暗不见光的角落里,此刻却好像站在万众的目光下,脸颊不禁烫如火烧。
那晚的风异常肆掠,在送她回寝的路上,他一直绕在她身边挡住各个路口风来的方向。早已熟络的两个人,在异样敏感的氛围下,又开始变得不善言辞。
“于信霏……”
“啊?”
她回头,见他站在身后两步的距离伸出手来:“你的U盘。”
“哦。”
U盘交付的一刻,两只相碰的手触电似的急急收走。
那夜之后王延跟随老师出差一个月,一向同进同出的俩人,突然变得形影单只,任谁见了都好奇万分。
路上遇见隔壁实验室的人,她总被问一句:“王延呢?”
食堂里遇见同学,也总被问一句:“王延师兄呢?”
某天在女生寝室走廊上遇见熟人,突然也被问:“王延呢?”
被问得多了,自己也迷糊了,走在路上突然想起什么想和身边人一起分享,回头才发现他不在。
正逢金工实习,她接连忙了半个月,身边又有三个室友陪同,渐渐适应了新状态。
可实习结束那天,师姐就急急向她报喜:“你师兄回来了。”
她微微一愣,心里突然蹦出花火般的喜悦来。
“他的SCI论文也发成功了。”
更大的喜悦像满天烟火炸在头顶,她连谢谢都来不及说,一溜烟撒腿就跑。
在王延出走的那个月里,气候隐隐迈进了冬天,寒风刮在脸上仿似刀割般的疼,她却顾不得防护,一路跑来又匆匆上楼,匆匆开门。
“你的实验成功了对不对?”
王延正在刷瓶子。
他平时哪有时间刷瓶子,她激动得忘乎所以,一把扑到他身上就抱着连连追问:“是不是啊?”
他双手打着泡沫,像个受宠又受惊的孩子,茫然无措地适应着、接受着、惊喜着,不敢乱动。
他的喉结滚了又滚,眼睛眨了又眨,脖子上隐隐显出来一道绯红,可他的面容依然沉着肃定,只是那眼里透来的光,好像三月天那细细绵绵的柳絮,柔柔地牵扯着纠缠。
她的眼睛就像一丝飘荡的柳絮,被他那一片一牵,牢牢地纠缠进去了。
她看到他的眼里一片深柔,在那深柔的瞳孔里,有一个大大的自己。透过他的眼睛,她看见一个半笑半疆的女孩,也泛着柔柔的目光……
傻傻地看着他。
他也傻傻地看着她。
她赶紧放开了手,顿时只觉脸上一片烧烫,不禁后腿一步,手足无措地说:“我……我走了……”
声未落下,人已经奔出了实验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