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好意思。”

林沐冉收回斜侧方用来占座的本子时，上课铃在耳边骤然炸响。

上周六A大的表白墙上贴了苏祤倾陪新女友上选修课的照片，不过两天的功夫，原本冷清的阶梯教室里盛况空前，喧闹的议论声盖过了初秋的雨声绵绵。

“不愧是信工的系花学姐，居然这么快就把苏神拿下了！”

“你看沈之意手上的新钻戒，是苏祤倾买的吧，才在一起三天，出手就这么大方，真羡慕……”

林沐冉背后传来女生的窃窃私语，她漠然在本子上写下沈之意的名字，手中的水笔有些漏墨，在字迹末尾洇出一个细小的黑点。

这是第六个，还是第七个？

一年多的时间，林沐冉的心态已从入学那天得知苏祤倾风流恋爱史时的五味杂陈，转变成看见他无缝衔接新女友时的无动于衷。

即便与他上了同一所大学，他们的人生轨迹也如不在一个平面上的两条直线，永远找不到任何交点。

苏祤倾是公认的校草，出身豪富的公子哥，他这样活在鲜花与掌声中的人，就像璀璨星群中被高高捧着的明月，只适合远观瞻仰，无论到哪儿都是万众瞩目。

而她这种从淤泥里挣扎而出的人，只是站在他面前的机会都来之不易，更别说爱情这种她从未幻想过的奢侈品。

“董教授，我来迟了。”

林沐冉随着声音的方向朝门边望，身姿颀长的男生穿着黑衬衫，手里提着银灰色的电脑包，微微扬起下颚，向讲台边上的老师点头致意。

他额角的发梢染了门外的雨，水滴落在眉下，顺着硬朗的轮廓缓缓滑落。

苏祤倾的到来恰似火上浇油，霎时间，教室里像炸开了锅，喧闹如迸溅的火星，烧的空气都微微发烫。

林沐冉攥紧的手心也莫名出了一层薄汗。

苏祤倾外表是近乎完美的斯文冷峭，可进门低头一瞬，薄唇漫不经心地勾起，无形中却生出一种恣行无忌的张扬佻达，像淬过火焰富有攻击性的利刃，只是远远看着，心头便被灼烧出一道痕。

而身边挽着他小臂的，便是令无数女生羡艳的新女友沈之意，她梳了高高的马尾，伸手撩耳侧碎发时，手指上硕大的钻戒在半空中晃来晃去。

好好的选修课乌烟瘴气，董教授原是沉默着翻动手中的教案，直到苏祤倾的身影呈现在眼前，他紧绷的神情才如解冻的冰面，一瞬间化开。

苏祤倾是数年来，A大信息竞赛保送生里最有天赋、也最肯吃苦的一个，大一时他作为队长夺得了ACM亚洲区域赛金牌，大二开学才一个月，便取得了世界计算图形学年会开场演讲的资格。

这个令信息工程学院每个老师交口称赞的天才学子，来上他这入门级的公选课，董教授心花怒放，脸上登时溢满笑意，抬手一指：“不晚，那边还有坐。”

教室里慕名而来的女生太多，几乎座无虚席，唯独林沐冉奉行摆烂之道的舍友陈柚如往常般缺席，人头攒动中的空缺像董教授发顶的稀疏。

“一个元素作为前缀，加上剩下n-1个元素的全排列……”

董教授的声音在讲台响起，四周逐渐安静下来，只剩下淡淡的嘘声回荡在半空中。

苏祤倾毫无悬念地向她斜前方空出的座位走来，笔记本电脑打开，她不经意似的望了一眼，编译器上黑底白字，每一行代码都像是天书。

林沐冉收回目光，身子却不由自主向苏祤倾的方向微微靠拢。

男生身上清冽的气息一瞬间扑入鼻尖，她贪婪地闭上眼，悸动顺着血液淌过四肢百骸，随心跳声轰鸣不止。

入校一年多，林沐冉的生活与屏幕上被编纂好的程序一般无二。

每天从睁开眼起，她便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人，为了成绩疲于奔命——甚至任凭兴趣的公选课，也是几经打听找到期末给分高的教授，才阴差阳错来了信工大楼。

除了五年前短暂的相遇，这还是她第一次与苏祤倾靠的这样近。

不到半米的间隔，好像他身上的光亮也倾洒在了她索然无味的、平庸世界里。

林沐冉心里清楚，在这个崇尚自由、挥洒热血的校园里，她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，悬崖上走钢丝的人，稍一动摇便会重新跌回那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去。

纵使如此，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拾起了笔，不一会儿的功夫，苏祤倾专注的侧颜跃然纸上。

为了留念，就像大雪中龋龋独行的旅人渴望靠近篝火取暖。

“咚咚”两声闷响，将林沐冉的思绪抽离。

教室里拥挤的人十有八九心思不在学习上，董教授显然动了气，语气带着训斥：“这一排的人，轮着报第八十页习题的答案，计入平时分。”

林沐冉的思绪骤然抽离，笔尖一顿，低头凝视着桌上薄薄的一张纸，血液瞬间凝固起来。

一个暑假兼职的工资，交完学费已所剩无几，她一向捉襟见肘，开学初统一买书的时候只能将次要的选修课抛弃，而前天刚网购的二手书还在来的路上。

只是短暂的慌乱，林沐冉将纸压在笔袋下，顾不上什么面子，急匆匆用气声向身边的女生询问：“同学，能借一下你的书吗？”

前方已陆陆续续报起了答案，林沐冉到手的书还未翻开，没关严的窗缝中一阵挟雨的冷风凄然扑了进来。

那张没压稳的纸像蝴蝶起飞前的振翅一般颤抖，“哗啦啦”作响，随即轻飘飘落在苏祤倾脚下。

林沐冉心急如焚，立刻俯下身去捡。

眼看着手指快要挨到纸面，却抵在了男生瘦削的手背上。

苏祤倾率先捡起了画。

栩栩如生的画像毫无保留地袒露在他眼前，像是将她不可言说的心事直白地剖开。

林沐冉心脏一震。

“我……”她无措地开口，不知如何是好。

羞耻和难堪在心头涨潮，巨大的浪头扑面拍过来，呼吸透不过气，无力的辩解全然哽在了咽喉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苏祤倾却像是毫不在意，只是略一停顿，回身将纸搁在桌面，又抬眸看向身后的女生。

林沐冉身材偏瘦，浅咖色的外套里穿着素色长连衣裙，皮肤白皙如枝头薄雪，唇瓣殷红，明艳得几乎令人移不开眼。

她有一双杏眼，眸中盛着细碎日光，独特的淡灰色像撒了一片冰，目光相接的瞬间，他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郁，如同钝刀割向磐石。

苏祤倾并未说话，只是下意识多看了一眼，寡冷的眉峰微挑，像是盛着戏谑。

林沐冉浓密的睫毛闪避地颤动着，迅速将纸藏了起来，不知是不是错觉，苏祤倾抽回手的瞬间，她隐约看见袖口露出的那一截清瘦手腕上有一片青色的淤痕。

这念头只出现了一瞬，便被她迅速驳倒。

整个A大谁人不知，苏祤倾待人谦和有礼，从未与他人起过激烈争执，更别说，凭苏家的势力，弹指间就能为他解决一切阻碍，天大的事也无需他亲自出手。

来不及细想，林沐冉手指急骤地翻动书页，面前的题目复杂而冗长，身前的一位已在行云流水地答题。

椅背轻轻磕响，林沐冉站起身时，视线刚从题目末尾的句号移开。

来不及了，她心中一片惨然。

“比较输入数组的每个元素的最高位，先得到 N个数的全排列以后，再选出最大……”

林沐冉的大脑飞速运转，音速很慢，平缓的声线紧紧压抑着恐惧的颤抖。

保研的名额咬的太紧，她决不能因此疏忽，使近乎满分的绩点动摇。

然而话至一半，却忽然顿在了半空中，林沐冉恍然意识到自己的方法走了歧路。

一时间的慌乱，声音没了下文，教室里无数看热闹的目光瞬间投射过来，幸灾乐祸地打量着她。

漫长的寂静化成细线，沉甸甸捆住她的手脚，她一筹莫展，只能孤立无援地站在原地等候宣判降临。

眼前一晃，她看见斜前方苏祤倾的屏幕切换成了白底。

他打字的速度很快，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，宁静的空气中只剩下笃笃敲击的声响，像鹅卵石凿在雪地上，沉静绵长。

屏幕上明晃晃的光线射来，林沐冉的眼睛被刺得酸痛。

她几乎来不及思索，照着苏祤倾写下的思路脱口而出：

“数组中的所有数拼接成最大数的充分必要条件是根据拼接结果排序，排序顺序为一种二元关系，需要满足完全性和传递性……”

多年以后回首校园时，林沐冉最先想起的，仍然是这个被秋雨拍打的教室，凉风从她身体里穿堂而过，心间那团火却烫的厉害。

她后来知道，苏祤倾解这道题用的是贪心策略，短短几行简洁而严谨。

似乎从这一刻起，他们之间命运的纠缠既不是巧合，也不是蓄意，只是因为贪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