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耀王朝景顺十九年冬,天大寒。
大片大片的琼英被风卷落在朱红色的宫墙上,给庄严肃穆的皇宫裹上了一层厚重的银装。
议政殿前九十九层的御路石阶上,跪着一个身穿大红嫁衣的女子。
女子容貌昳丽,却面色惨白,目光坚定地盯着紧闭的殿门,一步三叩首。
额间流出的鲜血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地上,她也浑然不觉。只扯着嗓子,冲着殿门喊道:“求赫连王放过我乌氏一族,我等自愿发配边疆,永世不回京城!”
说罢,又重重地朝着殿门磕了三个响头。
就在她起身想要走向下一个石阶时,吱呀一声,殿门打开,一道湛青色的身影走了出来。
“我的好公主,即使你当下拿剑自戕,陛下也不会见你的,你这又是何苦呢?”
乌玲玉抬眸,一眼便瞧见沈熙苧披着条雪白的貂毛,神情倨傲地看着她,身上繁复的金银首饰在冬雪的映衬下熠熠生辉。
跟狼狈的她相比,简直是云泥之别。
乌玲玉忍不住恍惚地想,到底是哪一日,她义结金兰的好姐妹与未来夫君厮混苟合,又到底是哪一日,她突然从恃宠而骄的小公主沦为了众叛亲离的弃子……
今日本该是她大喜的日子,谁能想到,那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竟然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死士。
他们残害君主,谋害皇子,屠杀宫人,斩尽御林军,让她这身火红的吉服变成了一个笑话。
她多想随着父皇和皇兄们一起去了,可乌族众人是无辜的。即便是死,她也要为父皇保住乌氏一族的血脉。
乌玲玉咬紧牙关,用近乎乞求的口吻道:“熙苧,你我自幼一起长大,凡我有的,定会分一半给你。如今这后位我也让给你,我只求你,让我见见赫连朔风,求求他,放过乌族众人。”
“让给我?呵,”沈熙苧冷哼一声,姣好的五官带着几分狰狞,“乌玲玉,过去我讨好你,奉承你,全不过是顾忌你的身份。如今你跪在地上摇尾乞怜,有何资格跟我说这些?”
话语间,她俯下身,艳红色的蔻丹肆意地划过乌玲玉的脸,“你想见陛下,可以。但这张脸我早已厌恶至极,若能毁了它,我便如你所……”
“一副皮囊罢了,你若要,我给你便是!”
不等沈熙苧说完,乌玲玉便拔下头上的发簪,对着右脸划了下去,顿时鲜血直流,森森见骨。
沈熙苧被吓得连连后退,慌忙用锦帕擦去溅在脸上的血渍,惊呼道:“真是疯了!”
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,乌玲玉伸出沾满鲜血的双手紧紧攥住她的裙摆,一字一顿道:“我要见赫连王。”
看着乌玲玉脸上那道可怖的伤口,沈熙苧心有余悸,忙吩咐身侧的宫人,“把门打开!”
殿门被打开,乌玲玉一眼便瞧见昔日鲜衣怒马的少年,早已褪去了青涩,此刻正身穿红袍冷傲地端坐在龙椅上,而他的身下,跪着满朝文武百官。
乌玲玉看不清他的神情,只听得他冷声道:“阿玉,孤说过,只要你恭顺服从,你便是孤唯一的皇后,而今你当真要为了乌族违逆孤?”
她仰着头,倔强地盯着高位,“赫连王豪宕,可玲玉却不过寒腹短识之辈,此生所求,不过家国安稳,兄友弟恭。乞请赫连王念在那年围场狩猎,我为您挡下毒箭的份上,放乌氏一族一条生路,我等自愿驻守边疆,永世不回京城……”
砰——
话音落定,一道重重的叩头声响彻大殿。
赫连朔风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中的玉扳指,望着匍匐在地的单薄身影,许久未语。
过了好一会儿,才平淡地吐出六字,“众卿觉得如何?”
大臣们面面相觑,不敢轻言。
只一身穿绛紫官袍,留着长须的大臣上前半步,躬身行礼。
“回陛下,依臣所见,乌氏为主十九载不过鸠占鹊巢,而今陛下归位,即使诛其九族,也实属应当。然陛下顾念旧情,欲封乌氏女为后,可此女非但不感恩戴德,竟还有意为乌氏一族脱罪,其心可诛!”
“相国大人!”
乌玲玉难以置信地望着站在一侧的江闵,原本惨白的面色又白了几分,“早年相国令慈病重,是三皇兄他辗转多地求取良药,方能让相国尽孝至今。相国而今为求自保竟如此诋毁,不怕寒了亡人的心吗?”
“如此芝麻小的陈年旧事公主竟还能记怀至今,这般相比,倒显得臣知恩不报了。”
短短三句话,锥心刺骨!
乌玲玉只觉全身颤栗,连垂在两侧的手都不自觉地抖动起来,她转眸看向其余大臣,声音微颤道:“你们当也这般认为?”
大臣们垂首敛眸,不敢与她对视,只齐声道:“臣与相国所见略同,请陛下定夺!”
“所见略同!好一个所见略同!”乌玲玉不怒反笑,“到底是父皇仁慈,如此厚禄重荣,却也不过养出你们这群忘本负义的胆小鼠辈!”
气急攻心,她忍不住吐出了一大口血。
见此情形,赫连朔风眉头微蹙,摩挲着扳指的双手也不由地紧了紧,“阿玉,孤再问你一遍,你当真要救乌氏一族?”
乌玲玉坚定如常,“即使分筋错骨,我也要救!”
“好!”赫连朔风大臂一挥,“来人,把他们带上来!”
话音落定,侍奉跟前的公公退下,没一会儿便带着乌族众人自后室而出。
为首的端王妃领着四岁的小世子,乌氏旁支紧跟其后。
“玉姐姐!”
一看到乌玲玉,小世子便挣脱开端王妃的手,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,小声呜咽起来,“母亲说姐姐现在是皇后,断不会把我们放在心上。可我就是知道,姐姐一定会来救我们的!姐姐,你怎么受伤了……”
乌玲玉撑起残破的身子,紧紧地抱着小世子,泪珠在眼眶里打转,“姐姐没事,没事……”
端王妃走上前,看着乌玲玉脸上触目惊心的伤口,心中甚是不安,“玉儿,你怎么伤成这样?”
“我没事,”乌玲玉摇首,转眸看向围在一起诚惶诚恐的乌族其余人,却没看到端王的身影,不禁心头一颤,忙声询问,“皇婶,皇叔呢?”
见端王妃不敢与她对视,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一二三来,乌玲玉心中不禁生出了不好的预感,“皇叔他莫不是也……”
“玉儿,”没等乌玲玉说完,端王妃便打断了她,“小柯他才四岁,我虽未去过边疆,可也知道那里乃穷山恶水之地,我们吃点苦不算什么,只是唯恐误了小柯的大好前程。”
乌玲玉强忍身体的不适,从地上爬起来,愣愣地看着端王妃,“皇婶此言,是何意?”
端王妃停顿片刻,才缓缓道:“沈小姐为我们向陛下求了情,说是乌族可以留在京城,享封爵礼遇,只要玉儿你……你以命相换……”
以命相换……
最后四字犹如一把利刃,狠狠地扎进了乌玲玉的心里。
她无力地望着端王妃,心痛得流不出一滴眼泪,只喃喃问道:“这也是皇叔的意思,所以他才无面见我,是吗?”
无人回应,只有平阳郡主递来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。
“牺牲小我,保全大我,此乃大义。”
“请公主成全!”
见乌族众人齐刷刷地跪在地上,恳切地望着她,乌玲玉只觉万念俱灰,噙在眼中的泪珠终于一滴滴地掉了下来。
这一刻,她什么都懂了。
赫连朔风属意留乌氏一族,是为堵住天下悠悠众口。
借乌氏一族逼她自戕,是为沈熙苧名正言顺坐上后位。
真是杀人诛心!
乌玲玉忍不住肆意狂笑,悲怆的笑声在大殿中回荡。
她接过匕首,寒光闪烁的刀面上倒映着她苍白可怖的脸,她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,声音却依旧响亮有力。
“我乌玲玉自恃此生不负任何人,却被你们相逼至此。来世定当宁我负天下人,勿教天下人负我!”
噗嗤——
锋利的匕首划过她细长的脖颈,一时间血如泉涌。
好疼。
真的好疼。
可又怎比得过剜心之痛……
乌玲玉倒在地上,看着大殿内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,一个两个都露出了释怀神色。
好像她死了,就是天大的好事。
而站在赫连朔风身侧的沈熙苧,更是满目得意。
脖颈流出的鲜血蔓延,和她的嫁衣融为一体,像极了一朵绽开的花。
合眼前,乌玲玉忍不住奢想,若是能再活一世就好了。
再活一世,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,一定要让这些负了她的人知道什么叫做道尽途穷,什么叫做众矢之的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