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旧都向东南而下，两淮之盛，北地不可拟。

人间大事不外朝堂更替，富贵轮换，可于平民而言，今日作明日食，才是手中正道。

劳作之余，人总会有些闲暇。小吏们跟富贵子弟跟得多，回来也会拉上亲朋好友，聊聊所谓“辛秘”。

湖岸船工午后歇息，没得生意做，秋老虎也还厉害，各帮几人几人凑在一起，有划拳分黄酒喝，也有靠树借荫闭目养神，更多的是围着一碗油炸小河鱼，胡侃打发时日。

最繁茂的柳树底下，五六个船工随意围坐，最深处的石桌旁，则坐着两个巡吏。这两人摘了帽，一人还解了最挤脖子的衣领扣，手里各抓着自己的水壶，闲散地坐着和他们聊。

“邵哥，你说的那个什么......苏王？他真是个疯王爷？”

“都说了，不是王！他辞官之后改了姓名，硬要把他母亲王氏的姓氏也加进名字，上边为了安抚，才给封了个幽云苏王，发配北地。”

“那不......也是王爷吗？”

“嘘——！”解了领口的那位赶忙探探四周，压下身冲说话的船工嘘声。

待人都懂事地闭口点头，他才又开口道：“什么王？狗屁！要不怎么说他疯了的？到现在他老师都没为他讲过一句话！”

姓邵的巡吏仰壶喝水，又跟着解释：

“那个苏汝幽，本身就是半途从道观杀出来的奇葩种。真等着他入朝，还不得把造炉炼丹那一套搬上来！”

船工们对上他忽如其来的些许愤懑，面面相觑，都望向坐在第三个石凳上的年长者。见年长者点头不语，他们也是似懂非懂，就只捡捡鱼吃，权当评书听听，便没过心。

此时，却又响起一个年轻人的声音：“可是有传闻说，苏汝幽出身的道观，确实出过神仙？”

年轻人也是船工，刚刚在湖边擦上身，洗了脸回来，抱肩靠柳一直静静地听。

“你‘洗干净’回来了？”

“小玉儿不洗干净，才不会上岸呢！”

“哈哈哈哈哈——”

听见问话，脚前靠柳树根坐的同龄人一回头，这才发现了他。船工里就属他最爱干净，连吃完鱼都要去摘点草叶嚼来清口。他人长得又清俊，平时大家闹着玩，玩笑都开惯了。

虽是一片哄笑，被叫做“小玉儿”的年轻人却也不恼，脸上有点红，只是笑笑，又看着邵哥等待回答。

“是有传说。百余年前——当时还是前朝，某一夜里，神都周山周灵观忽然发出爆响，一簇明光焕白直指云霄，白夜如昼。官兵上山察看，行至道观百余米外，只见烟尘未落，草木无存。只有白须道长，于雾中穿出，对官兵解释，称自己的首徒修得真法，子夜飞升。”

“然后呢？”有人接着问。

“然后？官府自然不信，可报备盘查数日，却没得出什么结论，最后只能以意外雷击结案。”

“雷击？那不就是渡了雷劫，修身成仙吗？那是真的了？”

解领巡吏嗤笑道：“切！就是有人像你这么想，才有周山百姓贡集百石重建道观，香火鼎盛延至今天！”

“也不能......这么说吧？”那个小玉儿脚边的年轻船工，犹豫着说：“我们有从旧都迁来的船工兄弟，说那周灵观还挺灵的，就是......就是灵得方向，有点奇怪。”

年长者望向他：“怎么说？”

“说周灵观与其他道观不同，不接红白，接的法事都是水火旱涝之类的民间灾害。而且他们只管小灾，大灾就算官府去请，也只推脱道行不够，千金不管。是不是，小玉儿？”

小玉儿点点头，接着他说：“那传闻不还说了，苏汝幽当年就是因为请到龙王降雨，救了大儒一家，才有了圣贤书可读。”

“可他最后还不是妖言惑众，辱没圣贤？”邵哥一手撑膝，对他严肃道：“他们这些人，终究是歪门邪道，只为贪财求利，毫无大义可言。”

小船工还想说什么，被年长者抬手制止。

一时蝉鸣扰人。

“好了好了！”管事的船工见巡吏闷头喝水，不再多言，便起身把人散了：”晚上有客单的抓紧去准备准备，没定的船跟我去补桨！”

转身又向桌上拜别。两巡吏休整好，提刀离开，年长者送走巡吏，与管事点点头，也负手远去。

岸上闲谈罢止，上船人的思绪却还勾着遥远的周灵观。

小船工和小玉儿一道，查修游船上的柱杆桌椅，寻到一处桌腿松动，便拿榫卯小块儿去拆理固定，两人一递一接，敲敲打打。

“小玉儿？”

“嗯？”

“你说......圣贤书好吗？”

小玉儿听了一笑，手上没停，道：“怎么不好？识事明理，齐家治国，不用大热天的使锤子修船，也还能有钱雇船听曲儿赏月。”

“唉不是这个意思！”

“把这个边削平了。”

“哦好。”

“你想想，要是读书不好，那个苏王汝幽干嘛舍弃修了十几年的道，大儒一提教书，就立马屁颠屁颠跟人走了？”

“你怎么知道他‘屁颠屁颠’跟人走了？”

“......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！”

小船工撇撇嘴，猛削木头撒气。

“如果有天，你也能有书读，你读不读？”

“不读！”

小玉儿把锤子停了，扭头看他：“为什么？”

“我......你看我干嘛？赶紧拼！”小船工把木条塞进他手里，又拾起另一个，埋头接着磨：

“我也不是不识字。我爹托人送我读过书，给熟客家的孩子当陪读。但是......认字还行，诗文也会背，可先生讲的道理文章，我不懂，就像你说的那什么‘修身齐家’，什么‘匹夫有责’的，总听不明白。后来，那个小少爷过了乡试，去了有名的书院，我就回来了。”

“那你......”

“哎呀！不是你想得那么惨，是我自己要求回来的，先生还留过我说我聪明呢！”

小玉儿表示怀疑，重新开始锤锤子：“那你为什么不读了？”

“听不懂嘛。况且，我又用不到，还不如回来跟我爹多学点造船学会买卖，或者以后盘个自己的游船，跟对面帮的抢生意！”

“也是。”

“所以我觉得呀，那个苏王汝幽应该很厉害。”

“因为他听得懂圣贤书？”

“对呀！唉，他好好儿的，骂同门干什么？现在被排挤走，可惜死了......要我被骂我也会气啊，何况他还发文告天下，真不知道怎么想的。”

小玉儿又看看他，锤木块锤出了神。等想清楚一些事情之后，桌腿也重新固定好了。

“好了。”

他站起身，拍拍衣摆，一边收拾着工具，一边状似随意道：“对这船还挺有感情的，我走以后，肯定会想念它。”

手上装着东西，背后小船工那边忽然没了声响。

一会儿后：“......你要走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