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什么时候存够彩礼了,我就跟你结婚。”
皮风衣长挎包的女人,嚣张的翘起黑丝长腿,目不转睛的翻看菜单。
“……噢,还有,昨天不是叫你把房产证明啥的带来吗——带了吗?”
深夜的林城,西餐厅外彩灯琳琅、大厦通明,每一分都彰显着它的繁华。
江政坐在厚实的木椅上,衔一支烟,正望着玻璃窗上那副岁痕迁徙的面孔叹息。
“呼——”
他无力的吐出一口气,要拒绝相亲对象的要求,可忽然又想起她的脾气,怕闹掀桌,把事情黄了,只好歉意的笑笑,摊开手:
“我父母60多岁的人了,半夜还跑车帮我们打房贷,我这个做儿子的于情于理——”
啪!
“嘿——,江政你什么意思啊!”
女人的不满立刻涌上颜面,撒泼般将菜单掷在桌上。
“你爸你妈是你父母,我爸我妈难道就不是父母了吗!”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
“不是这个意思,那你是什么意思!我们俩都认识大半年了,在你心里我难道一点都不重要吗?
我又不是图你家那破房子,我只是想要份安全感怎么了!
再说你爹妈在林城不是还有一套老房子吗!干脆让俩老东西一块搬回去得了!”
“哼!”
女人气不打一出来,扑通坐回椅子,越想越觉得憋屈。
自己年轻时好歹还是班里有头有脸的校花呢,怎么倒霉跟了江政这么个没心没肺的。
这要是倒退回二十年前,臭光棍能不能排上队都不知道!
“哼,明天我要是再见不到房产证明——”
砰!
女人一仰脖子,气愤的扣下空酒杯。
“臭光棍你就等着分手吧!”
……
半晌,店门再次拉开。
江政草草结账,烟酒缝补的疲惫身躯在街头拖行。
还是林城,霓虹大道,暗夜如昼,
一辆辆轻捷的豪车在身旁疾驰而过,无一停下,恍如他这一生的机遇。
也还是江政,
潦倒,落魄,强烈的落差感不禁让江政回望自己冤孽的一生
——这一辈子勤勤恳恳,白工没偷懒,黑工没少干,自己到底是图了个啥……?
医生们都说吃啥补啥,可江政寻思着那些人上人也没吃人啊?
凭什么他们就能活的风生水起的,自己却只能成为给老板混路虎的一份子?
他到底差在哪儿了?
江政是没钱,可他勤奋,爷奶说双手可以创造财富。
房子虽然是贷款的,也总能还清。
唯一略有遗憾的女朋友……虽然二人之间并无感情可言,但只要让掉房子,年关后的婚礼基本就能敲定……
江政思索,一股无名怒火在胸膛悄然升起,愈渐灼烈。
他娘的,不就是生个孩子的事么?
他奔四的年纪了,眼看着半脚进棺材、只有三四十年的活头,难道还指望着她个嫌里嫌外的臭婆娘的种儿给自己养老?
娘俩儿不把他造死算了!
何况还要养着对面一家老小,何必找这个罪受!
不如退还给这个满是尿粪的勾八世界,从哪来的给劳资躺回哪去。
“尼玛的!”
江政骂咧,一脚怨气撒在树根上。
房产证上可以写你名,难道你要替我父母背贷款吗?
钱也可以给你花,问题是我图你啥?
都说男人负责赚钱养家,女人负责貌美如花,
你自己七斤八两的注水鲜肉,他江政凭啥要背负家庭养着你?
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!
他江政再怎么穷酸,只要不碰房贷车贷和传宗接代,多逍遥个十七八不是绰绰有余的事儿?
这壁玩意儿真特娘的跟肿瘤一个样!
咱都奔四的年纪了,务实一点不好么?他又不强求什么美色,只是想让父母早些抱上孙子、了了心愿而已。
再者你四十的女人要是有青春,为什么还来找他这四十的男人割韭菜呢?
归根结底还是钱。
迅儿哥说的好,
年少时我看他如薄纸,年中时它待我如草芥,我早已没了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,它却愈发高攀不起。
是付出的血汗少了吗?
恐怕没人比江政父母多。
至于吃苦——
tui!
贱玩意儿只能越吃越贱!
就像酗酒的酒鬼、吧嗒烟的烟鬼。
所以江政吃成了苦逼,老板的冤大头一号。
好比吃香烟——
摁娘的要是尼古丁能直接卖,谁还吃这几百一条子的贱玩意儿?
——他江政明明上头的是钱,却要没日没夜打苦工来挣。
他恨不得把钱供在被窝里,钱却把他当舔狗耍。今天加个班,明天熬个夜,到头来银行卡里还是那几分叼毛,根本没把你当回事儿。
在公司呆了十几年,江政开悟了。
钱这玩意儿,到底是攥在人手里。
他给老板挣一万,老板给他三百加班费。
千言万语的舔,到头来换成QQ一句“哦”。
可钱是花给女人看的,又不是给女人花的。
投资自己永远不亏,反而能增加他的本钱。
本钱水涨船高,财色也就不请自来了。
江政在公司卷了十几年,终于也深知这个道理——老板们一次次的包装员工福利,打响加班噱头,不也是在投资公司,投资自己吗?
路虎开上了,别墅靠海了,也有了满塘的狗忠心耿耿的舔,为自己的人生刷分。
至于江政,过了今年他四十一,正是各种毛病找上门的时候,身体基本别指望个好,等孩子事业有成,他怕是早歇菜了也说不定。
可,话是这么说……
要不……去创业?
“呵……”
江政忽然释怀的笑了,倚靠在树干前
——自己真是气糊涂了,做什么春秋大梦呢……
“呼——”
他嘬着烟,似乎从来没有停过,只是弹不尽的烟灰,兜兜转转又好像仍是最初的那一支,与那个几度干瘪又罕有鼓胀的钱包有无尽相似。
路过一家张灯挂彩的店铺,正敞开了玻璃门大肆接揽顾客,白黄的灯被瓷砖反射,里面满是不住饶舌的大妈在与服务员砍价。
嘈杂间,江政已经迈入了这家阔别有二十多年的店铺。
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,
白黄灯,瓷地砖,砍疯了的老大妈,还有……
江政望着不远处通往楼上的漆黑甬道,押下一口唾沫。
他最后一次来这里,是二十二年前。
他忽而怕了。
害怕那些死去的回忆开始攻击他。
最糟糕的是遇见一个老同学,看到自己狼狈的夹着破旧工作服躲躲闪闪,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耗子,皮毛粗糙,邋遢的不像样儿。
楼梯很长,而且黑。
奢侈品们摆在三楼。
那是他二十年来挥之不去的噩梦。
江政每一步都摸着墙壁,走的小心翼翼。
这里很窄,没有灯,只能摸黑。
墙与扶手间只有一人半宽。江政的衣袖已经蹭满了白花花的墙粉,手掌上也满是。
尽头的木皮门内传来嘈杂,从缝中露出一丝曙光,却照不亮楼道。
拉开门的一刹那,刺眼的白光霎时袭向江政,争先恐后去刺击瞳孔,晃的他急忙举衣袖遮挡。
也许是脑子,或者耳朵,一阵轰鸣。
……
良久,一股淡淡幽香恍惚闯入鼻中。
“江政——干啥呢你,快点掏钱啊……!”
说话时,江政的屁股被人狠掐了一把。
“喂、你小子不会真没带够钱吧……”
略湿热的气息贴上耳旁,配合上真挚而坑爹的语气,不禁让江政想到那些年曾在网吧前上演过的脑瘫操作,
还有那个狂怼键盘、暴锤鼠标,一边让网吧老板等一下,一边指着电脑鼻子爆国粹的身影。
是他。
江政脑中闪出一副矮胖身材,正欲叫出那个名字,话到嘴边却又欲说无言。
他叫什么来着……
“李志成,你俩在那儿聊什么呢?”
一道甜美的声音在江政前方响起,吸引着他转头看去,
却碍于刺眼的白光,只恍惚看到地上有一截葱润小腿,白玉的裹了短袜,正踩着鞋跟嗒嗒跺脚。
“一共520元。”
柜台后的服务员姐姐微笑着看向了江政。
三道目光齐刷刷的盯着自己。
职业微笑。大儿疑惑。
还有傲娇的……谁?
“江政、愣着干啥啊,赶紧掏钱……”
熟悉的声音在耳旁悄悄提醒。
江政却没有把他当回事,
四周一片白芒。
他的心坎儿里只剩下了那截忽然闯入的葱白小腿的主人,像狗链锁脖一般牵动着江政的视线,使他不能自拔。
熟悉的感觉……
那是位公主般套着纤白洋裙的女孩,亭亭玉立,
裸着稚嫩的肩头,正挎了一只白色皮包,撅着樱桃薄唇站在一旁,粉嫩的面庞上满是压抑不住的期待、喜滋滋的如含了蜜糖般。
这样甜美纯真的少女笑容,他只在卧室的那张照片里见过。
江政想着,心中已泛起了姨母笑。
妈妈呀,他不会是来到二次元了吧……
“江政,你快点呀,不是说待会儿还要带我去逛花街吗?”
女孩清澈的眸子泛起一丝疑惑,不解的看向江政。
从刚才起他就有点古怪。
愣头愣脑的在那儿站了半天,还格外生动的伸出胳膊遮挡眼睛,别是给孩子晒傻了吧?
“诶、哥,快点付钱啊……”
耳旁的男声也跟着急迫,戳七闹八,焦躁的提醒自己。
江政这才瞥去一眼。
却只白茫茫的看到一个正手舞足蹈的矮胖土墩,呼扇着本就燥热的空气,不时推搡自己,眼神示向服务员姐姐正打包的塑料袋。
他忽然想起自己今天忘磕益达了。
寂静。
四周的白芒哗然落下。
他已然自天堂回到了人间,回到了现实,回到了那家服装店。
梦醒时分。一切是那么的现实。
嘈杂。
那姐姐手中印着黑色大字的包装袋越发刺目了,正掀起他不堪回首的记忆。
520元的白色手提包。
那是他高三时仅仅在林城推出过一次的学生款情人节女包。
那之后,江政的床头再没出现过一瓶可乐。
床垫被他掀翻,沙发底掏的一尘不染,所有的钢板儿、五角纸币都被迫上缴,连一角的婴儿也不放过,
他咬挺牙,又在偏僻馆子的给客人上了半个月菜盘,唯恐遇到自班同学。
才凑出些皱巴巴的票子,给苏钰莹买来了期盼已久的挎包。
如今,时间已然迈入30年,这根曾无数次令他在噩梦中痛彻心扉的钢锥如今却再次闯入视线,不禁让江政感到困惑、几次三番挣大了双眼去辨认。
真的是……
那不是二十年前才……
怎么会……?
大抵是昨晚没睡好,做白日梦了……
江政安抚着颤抖的心,视线刻意避开那个包。
他不想让生活再次因那根钢锥破碎,也不愿回忆那根钢锥刺穿心扉的痛楚。
“江政,你不舒服吗?”
跟前的女孩随意甩来一句问候,已有些不耐烦了。
她白皙的腕娇嫩到能让他轻松抓在手中壁咚,上面还戴了一只满是白纱花边的少女手链,另拴着两颗玲珑剔透的琉璃珠。
那是爷爷临走前留给江政的礼物。
而他则将这份祝愿寄托到了苏钰莹身上,期望他们能像爱情故事中的主人翁一般长久美满。
他忽然知道那个矮胖的土墩是谁了,也记得了眼前这个女孩。
那是他们高三的班花苏钰莹。
他曾经彻夜难眠妄想追求的女神。
现在正和某个富二代在林城过着安逸无忧的生活。
十八岁那年高考他650多,她只有六百出头。
江政却放弃了踏入北大的机会,选择相信爱情与回报,一路头铁,像个摸黑前行的傻子。
最后,他无微不至的爱卑微碾碎,成了苏钰莹脚下可有可无的一捧土。
而江政所坚信的至死不渝的爱情则以一张好哥哥卡迎来了悲剧终幕。。。
一张情人节要送礼,七夕节要陪购的好哥哥卡。
江政却还傻呵呵的以为是自己配不上她,郁闷的拉着李志成跟餐馆老板请了半天假,结果屁都没憋响一个,浑浑噩噩的在大学呆满了四年刑期。
他拉着行李箱落魄归家时,父母的笑是那么勉强,告诉他们自己找了一份在公司上班的事业,年入过万,月有双休。
后来江政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没能追到苏钰莹了。
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是她的狗,舔狗,
舔中的舔王,舔到极致。
又是狗中的最狗,一无所获。
纯情男遇到渣女,只会一手好牌打的稀碎,给自己未来的清北才子国家栋梁干成云云公司的一介落草寇。
认真,就输了。
江政是个糊涂蛋,
人站在起跑线上,就已经输得一塌糊涂、倾家荡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