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阳落山，空气中炎热退去。

白露霜练完书法，把毛笔搁在砚台上，夜风从纱帐中徐徐而来，令人心旷神怡。

贴身侍女木梅抱着铜盆走了进来，架在洗漱架上给她清洗手指。

盆中清水晶莹剔透，雕刻出的锦鲤像是有生命一般，在水中摇曳。白露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小鱼，木梅却是一脸艳羡地望着她的双手，白皙细腻，纤细修长，难怪她会经常看到世子一边搂着世子夫人的腰，一边把玩着她的手指。

白露霜心中有些郁结，把双手擦干净后，对两名侍女说道。“下去吧。”

甘棠、木梅叹了口气，转身退下。

白露霜拿着折扇走到窗台边，屋子还有些闷热，外面的花圃中已经开满了白色的山茶，那一片片雪色的花瓣，宛如她的母亲，冰冷而出尘。

白露霜六岁的时候，母亲就跳湖而死了。

是母亲自己跳进湖中的。

这是所有人的说辞，对此，也没有任何人有疑问。

她母亲是康王府的庶女。外祖康王对康王妃言听计从，他这一生也只有那么一次，遇到了一个佳人，草草抬了个姨娘了事。

为了弥补自己对康王妃的亏欠，康王纵容着康王妃苛待自己的妾室与膝下的一对庶出儿女，就是康王妃将庶女许配给白府瞎了眼睛的二公子，也没有说什么。

单论门第，白府绝对是配得上康王庶女的，白霜露的祖父白老爷子是皇帝最宠爱的骠骑将军，嫡长子白典卫是冀州御史，就算是继室所生的二公子白典朴也非池中物，自小就聪明绝顶，诗书棋画、射箭御马无不拿捏，被京城人称为神童，年方十四时就中了进士。只是后来因为一次事故，双目失明，再也无法医治，从此命运袅袅。

这是母亲除了出身外，命运坎坷的第二件大事。

其实母亲想着，哪怕夫君双目失明不视物，若两情相悦，琴瑟和鸣，夫妻相处和气也是好的，可事与愿违，白露霜的爹身边跟着一个通房侍女，自他六岁起就一直相伴长大，怎么论也有十一年了，虽然未娶未纳，却将侍女视为妻室，给足了尊重，父亲为了她，三番五次与母亲争吵打闹，日子过得很是闹心，最终两人还是没能得个善始善终的好结局，三年两头连人影都看不着，夫妻离心对母亲而言，是命运坎坷的第三事。

就算当时白露霜还小，也能知晓母亲的痛苦。

因着这些因果，母亲一时想不开跳进湖里，也就不足为奇了。

“夫人！”一个侍女匆匆从门口走了进来，急忙通报，打断了她的思绪。“明月公子来了！”

白露霜眉头一挑，把扇子往桌上一搁，整理了一下头发，确认了下没有不妥之处，这才走到院子里迎接客人。

说起来，明月公子也是个神奇之人，乃是不久前被她派去打野味的的侍卫在郊外树林所救。明月公子醒来莫名激动，嚷嚷着说要报恩，侍卫便将这功劳丢给了主子白霜露。

白露霜到这个远郊的庄子来，就是为了安安静静陪死去的母亲说说话，不愿意搭理这个劳什子明月公子，但偏偏说什么他也不愿意离开。

作为清云王府的世子妃，锦衣玉食，白露霜从来不会缺少什么真金白银。

明月公子自诩是位神医，为了救命之恩愿意为她或她的亲戚看病治疗。

白露霜没有什么病，但是她的亲人中，却有两个。

一是她的爹爹，得了盲症，再一个是她的大伯哥。

清云王府众人皆是文武双全，三房子女都是人中龙凤，大房仅有嫡子江策一脉，他父亲本是世子，却意外早亡，所以在老王爷去世之后，长孙江策便接下封号，成了清云王。

只是他年轻时跟随父亲征战沙场，因中毒丢了一条手臂，武力有损。前年，白露霜嫁进王府没多久，江策的死讯就从前线传来，所以清云王的封号就落到了她的君舅头上，相公江城成了世子，而她也从清云王府没什么名头的二房少夫人，摇身一变成了世子妃。

大伯哥江策已经去世，没什么好治的。至于父亲……她厌极了他。

母亲离世，白露霜对母亲的疼惜和对父亲的失望全都变成了怨恨，自此，她不再唤一声爹爹，即便看到了父亲，不是避开，就是当做空气一般忽略掉，哪怕后来那个受宠的侍女被父亲赶出府外，她对他的态度也没有丝毫改变。

父亲在她母亲离世后总是后悔，常常喝得酩酊大醉，在醉梦中唤着母亲的乳名，呢喃着对她不住。

这一切在白露霜的眼里颇像个笑话，为什么母亲还在的时候不见他好好地照顾她，如今却在自己的跟前如此卖惨？

白露霜和江城大婚那天，是自母亲去世后她最高兴的一天，她终于嫁给了对他千依百顺的郎君，不必再和她的父亲同在一个府邸，不必看到他一天比一天苍老，也不必看到他虚情假意的模样。

但当明月公子询问她有没有什么亲人患病时，她还是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父亲，想起了他双眼迷茫却温润如玉的眼神。

母亲离世前，父亲对母亲说不上好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过分，不过对白露霜这个唯一的女儿，他一直很疼爱，总是恨不得把她捧起来，摸她的头，温柔得像擦拭一块璞玉。

而后来，他因为内疚将自己封闭在府里，桌上只有堪堪清粥小菜，他想用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，白露霜常想，这是他的报应，她虽然并不可怜父亲，但平心而论，父亲从来没有苛责过她，待她有一丝丝的不好。

不过若是能让他的眼睛恢复清明，她就能更安心地怨他恨他，而不用再因为他逐渐苍白的发丝和衰老的面容而难过。

明月公子坐在会客的大堂里，正悠哉游哉品着茶，看到她的身影后，慢条斯理地将茶杯放在一旁，规规矩矩站起身来，双目磊落，向眼前这个年轻貌美的妇人鞠了一躬，“夫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