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国主深谙将军辛劳，特派杂家带了一壶好酒来慰劳将军，将军请。”

军帐内，太监独有的尖细嗓音令林仁肇不自觉皱了皱眉，他按耐着性子拱手谢恩，却终究没有接下那壶精致的酒。

“公公辛劳，只是军令如山，军帐内不可饮酒，国主一番美意肇心领了。还请公公代为转告国主，家国之事，肇不敢忘，请国主放心。”

“林将军瞧瞧，你这说的是什么话。都说将在外，君命有所不受，怕是将军根本就没把国主放在眼里吧。”太监挑了挑眉，疾言厉色道，“简直是敬酒不喝喝罚酒！”

说着，他竟将手中的托盘狠狠砸在林仁肇脚边。酒杯酒壶碎裂一地，流出的酒水滋滋地冒着响泡，瞬间将地上翠绿的野草变为了枯尸。

与此同时，军帐外一阵劲风疾驰，弓箭连发而至，箭箭直取林仁肇的要害。

林仁肇并非泛泛之辈，三两下便闪过了所有箭只，一个转身取银枪在手，架在了太监的脖颈上。此时他听得真切，营帐外已被训练有素的脚步声重重围住，数量不下百人，身手皆不凡，却不是他此行所带的部下。

林仁肇虽记不得这太监的名字，但认得他确实是国主李煜身边最得宠的总管，这才轻易让他一行人进入了主帐之内。想来他带来的其他慰劳吃食也是冠以「国主御赐」之名，部下不疑有诈，这才轻易着了他们的道。

“什么人指使你的？”林仁肇手中银枪更近一分，太监的脖颈上被划出一道血痕。

他虽是个阉人，倒也算胆识过人，此情此景竟没有半分惧色，反而向着林仁肇的方向抬了抬下巴。

“老奴伺候国主身侧，奉的自然是国主之命。国主口谕，林仁肇胆大妄为，勾结外敌叛国谋反，论罪当诛。国主仁慈，赐你一条全尸，你竟不识好歹！”

“你个阉人满口胡言！你勾结外敌，还想嫁祸于我？！”林仁肇从身后的墙上拔下一根方才暗算他的箭，箭有点钢、木扑头、鸣髇，精铁也，是宋朝军队惯用的点钢箭。

「若李煜也肯在军备上花这些功夫，南唐便不会沦落至此……」如此沮丧的念头划过林仁肇的脑海，他却并未受其影响，而是迅速推断出事情的始末来。

此行之前，他与李煜私下约定，带着他麾下的亲信「投敌」赵匡胤，但明修栈道，暗渡陈仓。若能与南唐军队里应外合、一举反攻北宋、救南唐于俯首称臣之辱便是最好。

可若不幸事败，便由他林仁肇一人担下「叛国」之罪，以保李煜屈身为「江南国主」的安稳日子。

可是如今，自己的队伍尚未抵达宋国都开封府，便已有毒酒送到，恐怕朝中真正勾结赵匡胤的是另有其人。若他没有猜错，当中穿针引线的应该是一向与他不合的南楚国公，李从善。

如此说来，此时军帐外不再掩饰的脚步声的主人应该是……

“赵光义！”

“林仁肇！”

一股凛冽的寒风掀起帘笼，太监被随手丢在一旁。银枪与重剑相击，擦出剧烈的火花。

一时间刀光剑影，军帐被撕成了碎片。原本埋伏在外的晋王亲兵没了掩护，便光明正大地聚集过来，将林仁肇与几名因错过御酒而逃过一劫的亲信重重围住。

正所谓“仇人相见，分外眼红”，林赵二人在沙场对阵多次，均没能从对方手中讨到什么便宜。今日怕是最后一战了，两人都使上十足的功力，打了个痛快。

虽然最后在兵器上依旧是难分高下，但那杯下了鸩毒的御酒，预示着两人的胜负早已昭然若揭。

“林仁肇，如今我问你最后一次，吾兄识英雄重英雄，你可愿弃那无知书生，真心为我赵家效力？”眼见动手难分高下，晋王赵光义干脆收起重剑，改以口舌一争长短。

“忠臣难事二主。”林仁肇手中银枪重重落在地上，枪锋一转，傲然答道。

林仁肇环顾四周，眼见数十位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倒在地上，早已没了呼吸，可死法却不算惨烈，想来是中毒而死，心头怅然。

他叹了一口气，反问道，“你既已识破我诈投之计，取我林仁肇的性命又何必多此一举。若不是我察觉到帐外杀气，此时早已饮下毒酒。”

“我说了，吾兄识英雄重英雄，即便反间计已成，最终还是反了悔，”赵光义嘴角快速闪过一丝掩盖得很好的轻蔑，“那我便应他所愿，来亲眼看一看……你若明知是毒酒，可还心甘情愿当你的大忠臣。”

说着，赵光义拍了拍手，从人群中先后走过来两名亲兵。其中一人手中端着酒壶和酒杯，与那太监带来的一模一样，皆有李煜御赐的标记。

林仁肇不屑地笑了一声，完全没将这放在眼里。可当他看清楚后面一人手中拉着的两个人时，顿时脸色大变。

这一老一少被结实的麻绳紧紧捆住，灰头土脸，衣衫破烂，想来一路上没少受折磨。老妇人大约五十出头，面容和蔼，却难掩贫寒之色，男孩大概十四五岁，却瘦如十岁孩童。

老妇人与林仁肇见到彼此时皆脸色一变，却默契地马上强装不识。男孩好奇地喊了声“外婆”，被老妇人眼神制止，便乖巧地缩到她身旁。

只可惜，赵光义早已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一清二楚，讥笑道，“林将军平日满口恩义道德，如今竟连自己的救命恩人都不敢认吗？”

林仁肇刚要开口，却被老妇人抢先打断，她慷慨道，“林将军救国乃是大义，无需顾虑我们。我从小便教小吉做人要顶天立地，报国杀敌，虽死犹荣！”

被称为「小吉」的少年闻言，眼中燃起了崇拜的光芒，更加好奇地盯着林仁肇，乌黑的眼珠子小心翼翼地打量起眼前这位英雄，从小便从外婆嘴里听过无数次的「林将军」。

他年纪虽小，却知道轻重，依旧乖巧地没有出声。林仁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，心中苦闷，反而有些动摇了。

赵光义顺势拿起酒壶，缓缓地倒出一杯毒酒，蛊惑道，“你若是顺当地喝下这杯酒，我便放他二人一条生路。”

“昔日我尚敬你是个人物，没想到如今大权在握，你的招数却愈发不入流了。”林仁肇握紧银枪，直指赵光义，“我既欠了他们命，便杀了你替他们报仇来还。”

话音未落，林仁肇箭头银光已如迅雷般袭到赵光义面前，攻了他一个措手不及，连装酒的托盘都被撞到在地上。

赵光义狼狈地连连后退，这才卸去了林仁肇打算玉石俱焚的狂烈攻势。晋王亲兵围了过来，结成密不透风的保护网，林仁肇再难前进半步，可这却正中他下怀，他抢过男孩与老妇人，交给不远处的亲信。

“带他们走！”

这一切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，可为了保护男孩，林仁肇的背部已中了一刀。虽然他敏锐地避开了要害，可鲜血直流，若不能速战速决，恐怕再无胜算。

“走！”

林仁肇此行带的亲信并不多，却都是与他出生入死多年的精锐。此时的幸存者皆知眼前凶险，只能忍痛抛下中了鸩毒的战友尸首，结成方阵边战边退，将伤兵、男孩与老妇人护在中间。

林仁肇虽负伤殿后，但他天生神力，一杆银枪神勇，总算杀出一条血路来。

但赵光义为人谨慎，从不打无把握的仗。他此行所带皆为死士，人数比林仁肇这边多上数十倍，军帐外竟还有携带火器的大队人马埋伏。

一番苦战之后，林仁肇虽斩杀敌方三百七十二人，可他拼命所护的身后，除了斑斑血迹，已再无一人。

曾救过他一命的林婶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，浑身都被火器所伤，她紧紧抱着的小吉早已咽了气。

看着曾经与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地力竭而亡，他林仁肇空有“战神”虚名却什么都做不到。

这一切，都是因为他的“忠诚”，辜负了兄弟们以命相托的信任。他们为了李煜不惜肝脑涂地，可换来的却是一杯毒酒。

他好恨！

林仁肇一枪挑开三人，却一时腿软，踉跄着后退了几步。他握紧手中银枪，强迫自己站得笔直，视线却已模糊不清，失血过多的身体早就不堪重负了。

这一生他闯过很多次鬼门关，也杀过数不尽的人，一双手早就染满了鲜血，亦早有准备会随时命丧他人之手。

可他从未曾想过放弃，只觉得若杀敌至最后一兵一卒，依旧能不乱心智，坚持战至最后一刻的，才是真正能名垂千古的战神大将军。

似乎是看穿了林仁肇的心思，想要杀人诛心，赵光义从残垣中拾起碎得只剩一半的酒杯与酒壶，缓缓向他走来。

“你我交手多年，今日总算能分出胜负了。自古成王败寇，至于我的手段入不入流，呵，死人可没本事去说给旁人听了。”

说着，他缓缓向残破的酒杯里倒入了半杯毒酒，拿在手中把玩，讥笑道，“别被我猜中了，你如今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取信归降于我，卧薪尝胆，以图后计。”

林仁肇被说中心事，脸色一变，却没有即时出手，而是默默积蓄体力，静待时机。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，只求死前最后一击能为南唐除去赵光义。

突然，赵光义极尽癫狂地大笑了起来，似乎是将压抑了数十年的某种情绪一口气释放出来。

许久之后，他吩咐手下先行离去，用只有林仁肇能听到的音量说道，“他赵匡胤喜欢假仁假义，嘴上说什么识英雄重英雄，实际上却只敢借刀杀人，找那蠢书生来当替罪羊。而我赵匡义不一样，我要做的事，无论付出什么代价，都必定要亲手达成。”

说罢，他没有再给重伤力竭的林仁肇更多机会，谨慎地整理好现场，拖着受伤流血的腿一瘸一拐地离开了。

鲜血染红了林仁肇胸口的虎形纹身，与这军营四周满地的鲜血融为一体。

夕阳西下，望着赵光义形单影只的背影，林仁肇虽死不瞑目，却在此生的最后终于释然了。

“今日吾躯归故土，他朝君体也相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