荣国天佑元年二月,时逢皇后册封大典。
这是新皇登基以来,自镇国将军通敌案后的又一举国大事,且还是喜事,故而浩都城内上至文武百官,下到平头百姓都对此事极其关注。
随处可见的鲜红色喜字给肃穆庄严的王宫染上一层轻快色调,连素日不苟言笑的嬷嬷们都被这喜庆的氛围感染,唇角挂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,从容指挥调度着穿梭往来的宫女们。
册封典礼的准备事宜在有条不紊进行。
王宫西南角一个不起眼的院落内,此时却院门紧锁,十日前下的积雪还厚厚堆铺在地面,无人清扫。
落满灰尘的屋子里,刚刚小产过后的顾清娩虚弱地躺在冰冷床榻上,一衾破旧单薄的被子根本无法抵挡二月里的倒春寒,她只能将身子蜷缩成小小一团,以此减少体温流失。
“春桃…春桃…”
顾清娩舔舔干裂的嘴唇,低声呼唤,仅这两声似乎就用尽了浑身的力气。
停在破旧窗棱上的乌鸦被声音惊起,扑棱着翅膀发出一声暗哑凄厉的长啼后飞入空中,留下一片死寂。
顾清娩等了许久也未见人来。
今日皇后册封大典,宫仆都去坤翎宫附近凑热闹了,谁还会在这里留着伺候她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呢?!
“呵…”
盯着头顶残缺的蛛网,顾清娩发出声苦笑,“落毛的凤凰不如鸡,古人…诚不欺我…”
因着这句话,她嘴角干裂结痂的伤口又扯开条口子,渗出殷红的血迹,称得一张本就消瘦的脸颊更加苍白。
啪地一声,门被骤然推开。
凌冽寒风裹挟而入,突如其来的冷空气呛得顾清娩一阵剧咳,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,她抬眼看向门口。
粹白积雪反射着阳光格外刺目,灼灼日光中婷婷立着个修长身影,头戴凤冠,身披霞帔,容色倾城,仪态端方。
正是她昔日里倾心照顾的小妹妹,看这身装扮,俨然也是今日册封的主角,皇后慕容嫣。
原来他要册封的皇后竟然是她!
顾清娩内心五味杂陈。
痛吗?
可她的心早已被撕扯得满目疮痍。
她爱他至深,将整颗心赤裸裸捧给他,拼却一身助他登上九五之位,却不曾想落得这般下场。
她被奸人算计,连累父兄惨死,他却隔岸观火。
他登上九五之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她族人满门抄斩。
她苦苦哀求,求他彻查通敌之事,他厌弃地看着她,冷声质问,“顾清娩,你以为你是谁?你现在不过一介罪臣之女,要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。”
然后她被废了正妻之名,以戴罪之身锁在昭仁宫内日日白绫缚手,连求死都不能。
半个月前她发现身怀有孕,可他得知后命人送了一碗堕胎药,让侍卫强迫她喝下。
与灭族之痛、丧子之痛比起来,眼前这个情况显得也不是那么不可忍受,可顾清娩只觉喉间漫起阵阵酸涩,竟比黄连还要苦。
慕容嫣在门口驻足片刻,似是欣赏够了顾清娩的反应,她轻抬裙角缓缓迈入屋中,眼中满是嘲讽,“这才两月不见,昔日里光彩耀眼,威风不可一世的镇国公嫡女竟变成这个样子,啧啧啧,真是令人唏嘘!”
顾清娩一只手撑着身子勉强靠坐起来,她看着眼前满脸恨意的慕容嫣,竟觉得有些恍惚,似是第一日才认识她。
“我的好姐姐,看到景哥哥要册封的皇后竟然是我,是不是感觉很惊讶?”
慕容嫣满脸藏不住的得意,不等顾清娩回答,便自顾自说了起来,“我和景哥哥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,本就是天成的佳偶,你算个什么东西?!若不是有着镇国公嫡女这层身份,他压根就不会多瞧你一眼。”
顾清娩胸口一滞。
原来,他们早就相识,可笑自己当初看轩辕景总是刻意回避慕容嫣,还一个劲劝他要多多照拂自己这个妹妹。
慕容嫣眼神渐冷,上前两步,“你算个什么东西,凭什么横生生插入我们之间?你仗着镇国公嫡女的身份日日纠缠景哥哥,你爹仗着镇国公的身份逼迫景哥哥娶你,你们顾家还真是一家子上不得台面的龌龊人!”
顾清娩听她辱骂父亲,一时间气血上涌,反唇讥道,“妹妹,你自小长在顾家,也算半个顾家人。你说顾家上不得台面,那你巴巴要往顾家钻,你又算什么呢?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吗?”
慕容嫣被噎得脸色铁青,快步走到榻前,倏地抬起顾清娩削瘦的下巴,鎏金护甲一寸寸扫过她惨白的肌肤,“你说你这张脸,生得倒也算清丽,用来侍候男人应当不错。
可景哥哥却同我说,他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感觉煎熬,尤其是前些时日听到你怀孕,他生气极了。
你知道吗?
那碗堕胎药可是他亲自看着御医熬的,本来他还要亲自来瞧你喝下,可后来…”
说到这里,慕容嫣嘴角浮起一抹微笑。
顾清娩很熟悉这种笑容,那是初为人母的喜悦,曾几何时,她刚知道自己怀孕,嘴角也日日挂着这样的笑意。
慕容嫣将手轻轻覆在小腹,生冷的语调带上了一丝暖意,“后来景哥哥想了想,说我刚怀孕,他这个当爹的还是不要沾染血腥为好,免得吓着我们的孩子。”
顾清娩唇角紧抿,被子下的手紧紧攥在一起,指甲深深嵌入肉里带来的尖锐刺痛都无法缓解她心口激涌的哀恸。
有些事情,自己知道是一回事,可被别人生生剖开展示在你面前又是另一回事。
她冷冷开口,“你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?那话说完了,你走吧!”
慕容嫣心情舒畅地起身,居高临下俯瞰着顾清娩,“我来,当然不止是为了说这些。顾清娩,你这颗石头挡在我面前太久了。
从前因为你的身份,我不得不日日在你面前装作顺从的样子,又因为景哥哥的计划,迫不得已看你们在我面前上演恩爱甜蜜的戏码。
现如今,景哥哥已经登上帝位,我今日也将被册封为皇后,成为日后与他并肩而行的人。
那么,你这颗碍眼的石头,我当然要搬开了。”
听完这话的顾清娩并无甚反应,这一日,早在她意料之中。
本就是偷来的一段时光,若不是心底还对轩辕景有一丝念想,她早就随父兄孩儿共赴黄泉了。
慕容嫣的一番话让她彻底断了对轩辕景仅存的一点爱意,不就是遇上个渣男嘛,她认了。
顾清娩微微欠身,轻声回到,“臣女多谢皇后恩典,祝皇上皇后白首偕老、恩爱不移。”
慕容嫣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,似乎死对她来说是个莫大的恩赐。
思量片刻后,她咬咬牙,弯下身子在顾清娩耳畔说道,“刚才忘告诉你一件事。
你父兄并非死在高陵的战场上,他们被关在慕容家的地牢里重刑伺候了半个月,却还是不肯答应和我们合作,真是不识时务。
景哥哥没办法,索性只好把他们都杀了,这样才能坐实顾家通敌之罪。
不过,你以前那么卖力地帮景哥哥站稳脚跟,想来应该不会介意这件事吧。”
原来,这一切背后的主谋竟然是他,自己深爱的人!
顾清娩喉间一股腥甜上涌,猛地喷出口鲜血。
慕容嫣迅速起身避开,嘴里嫌弃道,“好姐姐,你可忍着点咳,别弄脏了我的喜服啊,我最讨厌别人弄脏我衣服了。
当初你那心爱的小侍女春桃不小心弄脏我的鞋子,我可是找人剁了她两只手呢。
哦,我忘了,你不知道这事,你一直以为她是回老家侍奉高堂了。”
“你….你们….会遭报应的…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
慕容嫣看着眼前挣扎着扑向她却滚落在地、剧咳不已的顾清娩放声大笑起来,她好久没这么畅快了。
随着慕容嫣素手一挥,门口进来两个小厮,利落地用白绫在房梁上挽了个结,将地上的顾清娩拖起套入绳结中。
顾清娩胸中恨意翻涌,双手撕扯着嵌入脖颈的绳套,一双眼死死盯着狂笑不止的慕容嫣,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。
可她胸腔里的空气愈来愈少,意识已经开始涣散,脑海里又浮现出父亲慈祥的面庞、兄长宠溺的笑容,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未出世孩儿的啼哭声….
父亲、兄长、孩儿,是我对不起你们。
顾清娩逐渐停止挣扎,她单薄寝衣上斑驳暗褐的血迹再配上那双难以瞑目的双眸,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死亡画面。
“走吧,别误了本宫的吉时。”
慕容嫣厌嫌地用帕子捂住口鼻,转身准备朝屋外走去。
“清娩!”
同样身着喜服的轩辕景从门口冲了进来,脸色惨白。
“皇上!”
“景哥哥!”
轩辕景一只手抽出佩剑斩断白绫,另一只手接住顾清娩冰冷的身体,浑身上下散发出森森寒意。
跪在地上的两个小厮抖若筛糠,慕容嫣神色微变。
“来人,拖出去斩了。”轩辕景的声音冷得如同三九寒霜。
慕容嫣不由打了个冷颤,这样的景哥哥,她从未见过。
轩辕景看着怀中人,才几个月不见,她竟瘦成这样。
他伸出手想去探她的鼻息,才发现手抖得不成样子,他只好用另一只手扶着点手腕才勉强稳住,半晌,指尖察觉不到一丝温热。
他学着顾清娩曾经救他时的样子,将嘴巴覆在她冰冷的唇上,可无论怎样努力却渡不进一丝气息,轩辕景这才相信,顾清娩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