熙宁元年,上京天街,万人空巷。
颜清不卑不亢,面容严肃地领着身后的士兵游街。
秋阳下,她一身银色盔甲闪闪发亮,胯下一匹黑骊毛色水滑,马胸前红缨扬起,威风凛凛。
见此,姑娘们似受惊的兔子般连连后退。
颜清轻斥,那高傲的马儿才稍微安分下来。
“这次商国割地求和,颜家后生果真是大徵栋梁!”
“此言甚是,那颜家大郎更是个玉树临风的青年才俊。”
“可不?他们一家子都是大徵的福报啊…”
……
妥善安排好手下将领,颜清独自策马入宫,在除剑后,她随着太监总管觐见那人。
长街上,宫人们弯腰清扫着随风飘零的秋叶,只是树叶繁多、四散零落,总也除不尽。
正如她此刻纷乱的心绪。
他登基一载有余,背靠顾家手段雷霆。
南氏皇族这代后裔,已被杀得只剩一位。
昔日里不苟言笑的翩翩少年终是成了君临天下的帝王。
光阴似箭,岁月如梭。
她也从天真纯洁的少女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将军。
是从何时开始,青梅竹马渐渐陌路?
颜清也说不清。
只是帝王心难测,终究还是走到如履薄冰的情境。
颜家权势滔天,功高震主,只愿交付兵权后,能得个全家安然罢。
绯红烂漫的天际,一排大雁向着遥远南方振翅而去,她抬头,心中惆怅。
一转过眼,不远处金碧辉煌的殿宇下,立着那人。
他穿着金线滚边的祥云龙袍,一身玄色衣衫气质斐然,衬得盘旋在宽阔肩颈上的金龙越发耀目,龙目炯炯有神,栩栩如生,让那本就生得岳峙渊渟的人,更添了几分浑然天成的贵气。
他领着一众大臣于高高的白玉阶顶上,俯视着她。
可颜清脑海中蓦地闪过他蹲下身,仰头看她的笑容。
随意亲昵,真挚动人。
她拾级而上,透过夕光,目光掠过他玉面,只是辉煌殿宇的阴影下,她始终瞧不见往日那样真挚的笑容。
“臣颜清参见陛下,路途遥远,归期稍迟,还望陛下海涵。”
秋风撩起二人衣袍,她清亮的嗓音掷地有声。
南不浊走近她,清淡的琥珀香味钻入她鼻尖,颜清心跳不由快了几分,脑中不甚清明。
“抬头。”
他低沉厚重的声音如同琼浆玉液般,徐徐淌进她心间。
即便这话在迎接臣子时不合时宜,可颜清还是如同被蛊惑般,抬起头。
他深邃如煤玉的眼眸仿若深渊,瞬间攫住她心神。
南不浊垂眸,目光一寸一寸,似有实质般,在她面上流连。
颜清手心冒汗,那目光叫她有种被野兽盯上的错觉。
“爱卿乃我大徵功臣,更是未来的皇后,朕怎会怪罪?”
他虚扶住她的小臂,温热似有似无传来。
颜清指尖微缩,站正拱手:“多谢陛下。”
南不浊见她这般避之不及的模样,眼底暗色越发翻滚。
情绪汹涌于心,叫他几乎无法自控。
只得顺势唤内侍上前,方才没有失控将她纳入怀中。
他好想她,想了不止三年。
自从遇见的年年岁岁,每日每夜、每时每刻。
没有一刻他不在想她,不在想着如何将她占为己有。
他从前是别人眼中乖巧听话的少年,现在是世人眼中威严的君王,他只看得见,却碰不到。
几欲疯狂。
因而对将发生的事,除去那点微末的愧疚,欲望便如泉水汩汩冒出。
内侍趋步向前,将手中漆盘高举过头,向颜清恭敬弯下半个身子。
大徵的传统,大功在身的武将归来,需饮下故土河水,以示饮水思源,不可居功自傲。
颜清看着那杯清澈见底的河水,反而下定决心,朝着南不浊单膝下跪:
“陛下,臣自知为大徵臣子,为君王效力理所应当,只是臣的父母年事已高,哥哥也是身体欠安,合该共享天伦之乐。”
“且祖上约定,颜家也已遵守,只是时期已到,臣一家也该辞归家乡,待重整之后,自会有臣的族亲再为陛下效力。”
“因此,臣愿意交付兵权,至于和陛下的婚约,臣自知武夫一介…不堪为国母。”
“还望陛下恕罪,许臣一家归乡。”
她的话字字句句掷地有声,可南不浊周身散发的气场,却越发凝重下来。
良久,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:
“不急,爱卿不若先饮下这杯水,全了故国之思,朕再召颜国师来,与颜卿商讨一番。”
颜清无法,只得饮下面前的水。
杯盏落下,她偶然从南不浊眼中瞥见一抹极深的快慰,似是心愿得偿。
他难得露出抹笑容,妖孽般的颜色足以令夕阳失色,那张浅色薄唇一开一合:“将颜国师带上来。”
颜清的心忽地雀跃起来,抬眼望向南不浊的眼神带着感激。
身后响起的不是往日沉稳的步伐,而是锁链碰撞,皮肉拖地的沉闷声响。
颜清明明身处夕照余晖,本应温暖闲适,可一股莫名的寒意与恐惧却顺着脊背攀爬,叫她气血凝结。
残阳如血,大片大片铺开在崎岖的石砖上,倒映在南不浊漆黑的眼底,闪烁着嗜血的杀意。
颜清不敢回头,死死攥着手,双膝跪下,以头磕地。
“臣不知爹爹犯了何过错,但还请陛下看在爹爹往日为大徵夙兴夜寐的份上,饶恕爹爹。”
南不浊垂眸,看着她即使穿着甲胄,仍旧清瘦挺拔的脊背,心头生起不可名状的心疼,可疯狂的阴云很快吞噬掉那抹突兀的情绪。
他抬眼,居高临下地看向不远处瘦骨嶙峋的人,眸中闪过一丝不屑。
真装啊,明明是该千刀万剐仍不足以谢罪的人,却还要做出一副忠君爱国的模样…
他轻笑,漆黑的眸中闪烁着恨意,语气却温柔可亲:“如果朕说,你和国师只能活一个呢?”
颜清的身子一颤,慢慢起身,发红的眼眶中闪着晶莹的泪意,眼神决然:“臣愿意以身代父,望陛下成全。”
南不浊没有看她,眼神只落在她身后。
许久,颜清心中那一点可怜的幻想也全然破灭。
是了,他们都变了,现在她只是臣子,不是同他相伴十年之久的人,而他也不是那个总在她身后的少年郎了。
他是君王,而她只是臣子。
“清儿,乖孩子,是爹爹不好,让你离家三年,孤身一人在外,你可不要犯傻。”
颜父挺拔的身躯终于弯了下来,瘦若纸片的身子在秋风中飘摇,像是下一瞬便要随风而去。
他重重磕头,声音仍旧沉稳:
“臣如先所说,并无半分分辨,还请陛下放过臣唯一的女儿,在此,叩谢君恩。”
颜清身子不住颤抖着,眼泪溢出紧闭的眼,掉落在地上,她的双手死死攥成拳头,额头闷声磕在大理石砖上。
“求陛下看在往日的恩情上,放过臣的爹爹,臣愿意以身代父,求求你……”
鲜血很快染红小片石砖,可颜清像是不知道痛,不断地重复着动作。
见此,南不浊身后的大臣们,也无一人劝谏。
这位新帝手段狠辣,谁又敢招惹呢?
只是可怜了颜家…注定要当下一个杀鸡儆猴的对象了。